“安置吧。”他淡淡说完这句,当真敛衣而去,徒留琬宁仍在懵懂混沌中,不能细想方才之事。
夜雨秋凉,成去非指尖仍残留一抹温热,却抵不过这沓书稿来得沉重。
橘园的灯火长明,秋雨就这样淅沥了一夜。
又过几日,赵器已查清宅子来历,赶着回府里禀事,刚翻身下马,就见门口福伯迎下来,同那不知何时到的步兰石嘘寒问暖一阵。
来的早不如赶得巧,赵器早对成去非的那番话心领神会,此刻便疾步上前,笑着见了礼:
“步大人。”
步芳回首见是他,忙也回礼道:“下官来是因河堤一事竣工,特来回奏尚书令大人。”说罢面上竟微微有些不自在。
河堤竣工,合该先奏都水监,他这是越级上报,犯不着直接往府里跑,步兰石到底是老实人,赵器大略猜出他心思,遂无声一笑:
“大人想必是公务劳心,一时记错了日子,今日不在假中,大公子天不亮便去了尚书台。”
说着瞟了一眼他手中所持之物,故意道:“大人不如把要呈的事宜,先让小人带着,待大公子回府,小人即刻便给送过去,也省得大人空跑一趟。”
见步兰石面露犹疑,举棋不定,知道他这是想来探口风呢,不再逗趣这老实人,便笑着往里引:
“小人有些不当讲的话,正想同大人说呢,还请进来说话。”
步芳不明就里,有些诧异,提步跟着赵器进来了。
两人沿着水榭缓行,赵器也不跟他拐弯抹角:“小人听闻大人看中了府上的一个姑娘?”
步芳闻言暗惊,不知这赵器如何知道的,转念一想,他是大公子身边人,知道这些似乎也不足为奇,面上一红,算是承认了。
“恕小人直言,当日见大人看那贺姑娘身影出神,倒也不难猜出几分,”说到此,那胡人少女的面庞忽再次袭上心头,赵器便顿了片刻,才继续:
“这种事本轮不到小人说什么,小人也自知爱慕佳人是人之常情,不过,有一点,小人却以为该提醒大人,大人是尚书令一手提携的,小人从未拿大人当外客看,所以实在忍不住,欲言一二,还望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他有意道如许废话一堆,自然让步芳又是惶恐又是感激,讷讷瞧着他:
“下官自当洗耳恭听,不知有何赐教?”
赵器面色多了几分整肃,先问道:“敢问大人意中人可是府上那位贺姑娘?就是当日桥头所见?”
步芳一想到那清丽纤秀的女孩子,心底又涌出一丝柔情来,原来那女子姓贺,步芳罔顾遐思,半日才回神,尴尬颔首。
“那,大人可知那位贺姑娘是何人?”
这下把步芳问住,目光中满是征询之色,心底隐约觉得不好,吞吐道:“难道,不是贵府?”
赵器徐徐摇首,一声长叹:
“人确实是成府的人,只不过,这位贺姑娘是随公主一起来的,”赵器有意停了停,果然,步芳脸色一变,不过似乎仍未听出门道。
“贺姑娘曾在宫中为公主伴读,公主下嫁乌衣巷,尊当今太后旨意,姑娘便跟着一道来了成府,这么跟大人说吧,这贺姑娘,不仅是公主的人,更是大公子私人,大人可明白小人的意思了?”
一席话说得步芳面上煞白,脑中嗡嗡直响,再回想当日情形,自己心潮澎湃,一时不曾留意到大公子是何心情,只把他那话当真,以为真要问问姑娘的意思才行,如今看来,真是大谬也!
“这……下官绝无冒犯大公子之意!下官竟……竟……”步芳已然满脸羞愧,话也不成句,赵器看在眼中,不由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恻隐之情,遂好声安慰道:
“不知者不为过,大公子绝不会怪罪于你,其实,大公子对这种事素来寡淡,并不以为意,不过既牵扯公主,小人深以为不可,遂擅自行事,今日说出来,大人海涵。”
步芳即便心中再失落不舍,此刻也顾不上那些了,只呵腰对赵器打了个揖,连连道:“多谢提点,否则,芳险酿祸事。”
赵器忙扶他一把:“大人言重了,大人倒也无需惆怅,世间好女子多的是,再另寻佳人便是。”
步芳神思恍恍,他这几句只最后一句入了心,脑中徒剩“佳人难再得”的遗憾与酸楚,好不易定了定心神,把怀中公文递与赵器:
“有劳了,芳,芳先告辞。”
说着便匆匆折身而出,赵器在身后遥遥看着,过那门槛时,步兰石险些被绊倒,踉跄了几步,幸得边上小厮眼疾手快相帮一把。
赵器兀自轻轻叹息一阵,抬脚去了。
直到成去非自尚书台回来,他把宅子的事情回禀清楚后,又把今日步兰石一事说了,见成去非并无多少反应,只吩咐了句:“把此事交与杳娘去办吧,尽快促成最好。”
真正让成去非头疼的还是这官场的“送故”“迎新”之风。
竟不觉间已达到“相望道路”的程度。
有此,便巧诈由生,伤农害政。
积习既已成惯例,是难以扭转的。京都有世家子弟,并不以入中央朝廷致仕为意,反倒以家贫为由,请求出为地方官员,个中玄机尽在于此了,难怪前几日韦家子弟韦述,求试宛陵令,十分恳切。
王朗有心,文稿里除了颇成系统的著述,亦有断章小札。其中有一条便是记述官员调任频繁之事,照朝廷规章制度,地方官员应六年更换一次,可实际却是:县级地方主官一度任期只有一年,更有甚者,一年换了几任,不过是为了谋取更多的“迎送之费”而已。
而那些封疆大吏,譬如荆州许侃,任期又远超六年,长期霸占着膏腴之地的都督刺史们,把持着一方财政军政,中枢微弱,钱物两缺。而吏治大将军把持经年,更添混乱。如今西北边防日益严峻,成去非挑了挑烛火,把那周将军的来信又重读一遍,缓缓提笔蘸墨,思忖良久,方落下笔。
一连几日,除却上朝,成去非其他时候不再会客,只潜心研读王朗赠与的这一卷书,直到这一日,虞归尘来访,才知道王朗已去了三五天。
果然没人来报丧,王氏一族扶柩北上,建康从此不会再有王氏族人。两人低语交谈着,才士凋零,哀起于心。夜深,外头忽下起了雨,风吹得急,帷帐四起,案几上灯花簌簌而落,两人的声音被风雨声淹没,便双双起身,立在屋檐下看那雨帘幕天席地挂下来。
“我本想送些财物,念及太夫人,只能作罢。”虞归尘伸手去接雨水,水珠溅开犹如摔裂的水晶,“但愿雨水皆化酒,常伴故人……”
他面上带着怅惘的笑,继续喃喃着:“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成去非听出是《齐物论》,眼下确是贴合王朗。虞静斋心底哀伤,虚空不可言明,眸中自迷茫黯淡,成去非知他愁绪难平,垂着眼帘低声道:
“庄生有时难免太过莫测,谈天地,言生死,有些道理纵然你我明白,却依旧逃不过,倒不如忘掉。”
他亦只能言及此,死人的事,他看得太多,他也势必清楚的是,王朗的死,仅仅是个开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