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清楚万事不离其宗,跳不出这两个字去,成去非意欲何为,多年前他那篇策论,就已现端倪,如今,清除了大将军这个对世家处心积虑虎视眈眈的亲王,皇室里头再无权重的人物。况且当下,录尚书事大权三分,朝廷又没了三公,这里头明面是天子下诏,暗地里难保不是他在筹划。
顾曙一壁想,一壁又把这件事过了遍,知道迟早要来,他成去非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来领袖江左群雄,亦不过时日问题。
不过问题是朝廷的,国寡家丰,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症结所在,可到时谁会真正站出来支持,那就是另一说了。
“充盈府库,两法也,一曰开源,二曰节流,尚书令要从何入手?”顾曙不觉已扶袖研墨,一壁缓缓打磨着,一壁相问。
阿灰切入地巧,一下便能问到点子上去,成去非清楚他脑中未必就没有宏图,他对钱粮的敏锐性似乎与生俱来,这一块,远比他更为擅长。
顾家长公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顾子昭不过自以为花团锦绣,艳若桃李,其实只是一处脓疮。
成去非对他自有期盼的,先不做声,看他提笔挥洒一阵,经静斋的手传过来,入目的是一手好狂草——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一如那淋漓畅快的八字:
量出为入,计资而税。
可谓神来之笔,独步古今。
在其位,谋其政,绝不尸位素餐,正是成去非最看重顾曙的地方,更何况,阿灰目光之远,判决之准,江左无人能出其右,成去非面上虽无多少表情,可眼中已然有了笑意,顾曙忽然察觉,只要成去非肯发自内心地笑一笑,便如春日的湖水一般,正是君子气,可惜,乌衣巷的大公子,向来是吝惜笑容的。
“阿灰,愿闻其详。”
顾曙重新端坐好,眉眼间蔚然深秀,说起政务来丝毫不逊清谈时的雅致,真熠熠生辉也。
“自西北事发,曙也为此忧心不已,军国大事,不敢轻慢。朝廷的收支,自西周以来,皆是按‘量入为出’为准则来运转,曙以为,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如此更易得支收平衡之效,以防浮收滥收。”
“至于田税等大头,尚书令想必也清楚,江左世家隐匿人口,正是病由,以往计丁而税的老法子,不适合当下,计资而税,则可赋不加敛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虚实,自是轻重之权归于朝廷。”
这般的从容不迫,这般的玲珑心肠,是上天造化的偏爱,大可许他跋扈,许他卖弄,然而他依然是如玉的风采,质硬而不荆,色暖而不妖,成去非仔细咀嚼着他这番话。
一席话了,三人各自碰了碰目光,彼此心照不宣,阿灰把窗户纸到底给捅破了,世家隐匿人口的弊端,这般随意轻松地道了出来,而他们三人正是出身于乌衣巷,江左门第之首……
说来竟颇为讽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江左兼并土地之祸,不得不除。”成去非缓缓置茶,茶香顺着水汽熙熙送上来,令人神清。
“既如此,唯有严其法制,大阅户口,倘令财阜国丰,必由于此。”虞归尘轻启了话匣子,凤凰三年,眼见到头,明年,成伯渊定要为帝国带来新气象。
“曙与静斋兄所见略同,尚书令应及早奏请天子。”顾曙自然深谙其中利害,西北一事,正好可以用来开这盘棋,至于下得如何,就要看大公子的本事了。
乌衣巷大公子通百家,最擅者,法家也,督责之术,运乎一心。顾曙明白这奏章递上去,群臣议事,太极殿上该是何等的精彩绝伦,他们的大公子,甚少见之舌灿莲花时,不过,利剑一旦出鞘,不见血怎能收回?
炭火越烧越热,三人面上不觉间或多或少都抹了一层嫣红,议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各自埋首案前,处理起公文。今日事,今日毕,成去非自先帝朝入尚书台,便遵此规,他向来要的是行之有效。
忽有一行近侍打帘而入,默默把些糕点蜜饯呈上,又端来热气腾腾的牢丸,一一摆放好了,为首的一个方道:“今上得知三位大人,仍在忙于公事,特赐饮食,还请大人们慢用。”
原已到用饭的时辰,三人听言便都搁笔起身,垂首道:“臣谢今上恩典。”
只见那牢丸盛于碗中,弱如春绵,白若秋练,浓郁的香气四溢,正是品用之机。一侧奴婢早备好了皂角手巾等盥洗之物,待他几人净了手,食案上方又摆上肉酱,供他几人蘸食。
刚拿起筷子,又送一道脍鱼莼羹,三人只得再度拜礼,事了,几人坐定,顾曙笑指这道菜:“倒想起家中一则旧闻,宗皇帝年间,祖父外放豫州做官,因秋风起而思念吴地的莼羹鲈脍,竟上奏辞官,时人皆言祖父旷达,终究是我辈不能及。”
趁用饭的当口,几人便顺着顾曙的话头,叙了一阵闲情,屋内遍布暖流,齿间饭香四溢,倒难得有几分寻常百姓家的脉脉温情。
他三人皆是如玉脸庞,吃出了汗意,一张张脸越发白腻,便各自拿出帕子拭汗,这两人本正轻抚额间,却见成去非手中用的竟是闺中女子之物,上头一角绣了半丛兰,顾曙不禁往韦兰丛身上想,当他还念着爱妻,深感意外,大公子岂是那长情之人?
便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成去非似有觉察,顷刻间明白阿灰那眼神涵义,也不做解释,帕子正是琬宁私物,下人洗净后并未归还,他遂顺手带在了身上,此刻拿出用,并未着意。
他不说话,这两人自然也不是多嘴的人,用完饭,又且忙碌一阵,方离了尚书台,各自归府。
第89章
风如刀, 哪怕是成去非这种向来耐冷的人,在下车的刹那,也耐不住想打寒噤。
途经木叶阁时,蓦然想起阿灰那神情, 她的东西带在身上到底是不庄重,便举步进了园子。雪扑扑直落, 打得竹叶沙沙作响, 他裹着一身的寒气进来,照例把四儿惊了一下。
那股凉激得人不由发颤, 四儿见过礼, 胸口砰砰直跳, 回想上次大公子是抱着那贺姑娘闯进来的,几乎把门撞散了架, 吓得她赶紧给掩住了,不过转身的功夫,等回首偷瞧一眼,屋子里便烟了灯, 再蠢,也大致猜出是个什么事, 刚出了园子,迎上杳娘, 自然被盘问,三言两语下来,杳娘那表情, 啧啧,竟说不出的一股劲儿,另还特别嘱咐她:
“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有些眼色,不要在那碍手碍脚的。”
今日且又有奇事,杳娘来送东西,同贺姑娘在里室叙了半日的话,等她再进去时,贺姑娘竟红着脸兀自垂泪,也不出声,这一幕,把四儿又看愣了,不知缘故,并不敢多问,眼下,大公子突然露了面,她料定还是上回那事,赶紧低首匆匆道了句:
“奴婢告退。”
成去非见她神色有异,正要问,就听里头传来懒懒的低吟声,琬宁正睡的迷糊,她觉浅,仿佛隐约间有人语,便醒了过来,眼还是惺忪的,只觉口中焦渴,遂唤了一声四儿。
四儿看看成去非,等他颔首,才忙忙往屋里跑。
“劳烦你给我些水。”琬宁冲她羞赧笑笑,四儿见她想要起身,赶忙把衣裳给她披上,柔声道:“姑娘可别着凉。”
这辟出的一间暖阁,倒没觉什么,琬宁轻轻拉过被衾,斜倚着枕头,青丝如瀑般垂下来。
等到眼前似再度有了人影,她才动了动身子,抬眸相看,竟是成去非鬼一样地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她惊惶如鹿,拼命往后缩,一双眼睛里是说不出的警觉,还没等他先开口,就听她似是打着冷战怯怯道:
“大公子,您,您自重……”
听得他眸中幽幽一暗,好似她待他没了当初那点痴迷爱慕,只剩防备,成去非手中还持着清茶,压住了火,把茶水递过去:
“你说说看,我要自重什么?”
“您不该擅自进来……”琬宁咬了咬牙,自然念及白日里杳娘那一顿忽如其来的“教导”,定是他所授意,一想到这些,她便噙不住那股酸楚,很快泪盈于睫,极力克制着,脸面四下便又是绯红一片。
他本从不是张扬跋扈的人,此刻听她这么说,反倒冲上一股劲儿,冷笑道:“我是成家的主人,哪一处我不可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