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让人难堪的举动,琬宁幽幽望他一眼,随意吃了半晌,便搁了筷子,成去非不多时也用完,朝外头唤了一声,便进来两人,一人收拾着案几,一人端着青盐水让他二人漱口,好一阵忙活,等人都退下,成去非便起身往榻上一坐,问道:
“鞋呢?”
琬宁这才想起还有这一事,忙把那聚云履拿来,蹲下来准备替他换上,成去非由着她弄,半晌却等不好了,便轻推了她一把:“你怎么这般蠢笨呢?衣裳不会脱,鞋子不会穿,就只会读书写大字了么?夫子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是你这类人吧?”说着弯腰提鞋,抬眼便瞧见她羞红的一张脸,忽想到她这人,不是在脸红,就是在流泪,也算是少见,遂直起腰,走了几步,杳娘到底是贴心,她做出来的鞋子总是正正好,穿着十分适意。
一室灯火,纷纷投映在他身上,琬宁默默看他,蓦然想起烟雨,她以往的鞋子都是烟雨亲手做,试新鞋时,也要这样走几圈,烟雨会反复询问:“舒服么?是大,是小?”那话当时听得寻常,就像素日里亦喜问她:“琬宁吃饱了么?今日穿这件冷么?”算来,这世间怕是最牵扯人心的,反倒是这最平淡无奇的家常用语了?那书里再多的锦绣文章,先哲隽语,都抵不过这样的话,是贴着人肺腑说的,稳稳妥妥沁到日复一日的寻常日子里,让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想起它的好来。
“你何时也给我做双鞋子?”成去非坐回榻上,不经意道。
琬宁立在他身侧,犹犹豫豫的:“我做了,您会穿么?”
成去非脱了鞋,盘腿坐在上头,只道:“那要看你做的合不合脚了,我看也难能合脚。”说着不继续这茬,自袖管间摸出那两枚玉章来,在手心里摩挲着:
“我这几日事情多,忘了答应你的事,好在及时想起,省得你拿我当言而无信之人。”说着把两手伸到她跟前,忽又轻轻握住,“你要哪一个?”
琬宁不解:“不是说两枚都给我么?”
看她痴痴神色,成去非哼笑:“侵欲无厌,规求无度,既是一双,你我一人留一样,这都不懂么?”
琬宁腼腆一笑,心底燕子轻啄了般痒人。遂指着他右手道:“那我要这个。”
“为何?”成去非笑问,“选了便不能后悔。”
琬宁便垂下目光,轻声细语温柔道:“因为您说您是夫君。”
成去非瞬间明白过来,心底一时无可形容,那本是他无心之语,兴致来时逗弄她几句,她容易当真,怕是奉为圭臬,他便淡淡道:
“我不说,你就不拿我当夫君了么?既行欢好,你不认也不能了。”
听他忽提这个,琬宁好一阵臊,不明白他在这上头,为何总这般直白,让人面上受不住。
待接过印章,凝神看了,却是“王室如毁”四字,琬宁心底一时彷徨,如不小心跌入水中的小虫一般,挣扎片刻,方低声问:“您为何给我这个?”
“你明白的。”成去非有意说得模棱以持两端,琬宁无声立了半日,到底是难过,手底捏紧了印章:“我不明白。”
成去非却避而不答,只说:“我留着那上一句,你不明白就不明白罢。”
说着起身甩袖朝内室走,自己除了鞋袜,却未脱中衣,往床上躺下,冲她道:“我今晚要宿在你这里。”
琬宁一惊,只得随后跟上,抚了抚襟口,声音犹如蚊蚋:“我,我去沐浴,再来伺候您。”
说完只觉难堪,成去非望她一眼:“你哪里会伺候人?你这是‘情好新交接’”,话到一半,因涉及父亲名讳,便不说了,留她想去。
见她折身要走,便喊住她:“过来吧,一天能洗多少回,皮都洗掉了。”
琬宁磨磨蹭蹭挪到床边,也只是坐在边沿,背对着他,成去非只能瞧见一纤弱背影,遂重新坐起,轻而易举就剥了她外头那件,往下一扯,露出白莹莹的肩头来,琬宁只觉一凉,兀自打了个寒噤,成去非已伏在上头吻了吻:“我的小娘子是香的,用不着洗。”
说着松了她,竟又仰面躺了下去。
琬宁不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只听他拥鼻轻咳了两声:“你要坐到天亮么?”
外头夜深沉沉,不过离天亮怕还早着,琬宁咬了咬牙,红着脸开始轻解罗衫,成去非却阻止道:“如今夜里凉,你不要脱光了。”
琬宁被他弄得无所适从,娇怯看他一眼:“大公子到底要我如何做?”
“我说宿在你这里,就只能做那事么?躺下吧,我今晚懒得夜读,不过想早睡一回。”说着动了动身子,意在给她挪地方。
这话音里泛着不易察觉的疲惫,琬宁见他阖了眼,起身把灯吹了,方掀了被子躺到他身侧,却不敢同他碰身,成去非也了无动静,两人浸在这一片烟暗之中,一时无言可对,不知过了多久,琬宁听他呼吸声均匀,猜他是睡了,自己这颗心便不似先前跳得那般厉害,可却半分睡意都没有,只睁大了眼睛瞧着上头隐约可见的帷帐轮廓,那上头挂着四儿做的香囊,里头放了白芷等物,此刻四处静下来,唯窗下秋虫独鸣,袅袅的香气便也跟着清晰起来。
她怕他着凉,便微微起身,想检查下被角掖好了没,手刚伸过去,忽被他扣住,声音里有丝不耐:“不准随意摸我,你不睡么?”
琬宁大窘,连忙抽回手,小声道:“我想给您掖被角的……”说着,犹豫抬眼看了看他,“大公子,您没睡着?”
“诸事烦心,难能安寝。”成去非翻过身,背对着她,并不愿多言,琬宁想了片刻,方道:“我还是去榻上歇息,您好好睡一觉。”
成去非闷闷道了句:“躺着吧,在我跟前就那么难熬?”
琬宁听出他的不满,默了半晌,鼓起勇气学他先前的样子,轻轻扳了扳他肩头,成去非只得顺着她:“你想说什么?”
“在国事上,大公子有私心么?我看过您的策论,也看过那位名唤王朗的遗稿,您和他,都是没有私心的人,既然王道有绳,您为何还要烦心?”
她的窥神之心,虽惶乱怯弱,却自有蹑足而至的温柔,此刻只愿抚平她想象中的那眉间一道皱纹。
嗓音依然软,成去非首次察觉出这声音的动听来,楚楚间藏着笃定,他自嘲一笑:“你高看我,我不过凡人,亦有私心,很多事,并不是非浊即清,我谢你为我着想。”说着揽她入怀,在那额间落下一吻,“我不要你替我忧心,闲来为我诵两回诗便够了……”
他呼吸间的温热袭来,琬宁眼眶一酸,埋首于他胸膛前,再也无话。外头露水下来,虫鸣渐弱,她在他怀中,此刻切实的相拥仍让她一则以喜,一则以惧,那枚刻着“王室如毁”的印章静静躺于她枕畔,同他留下的那一枚,仿佛注定天生如此……
第131章
秋雨下来,伴着大风, 一时间天昏地暗, 听到叩门声, 福伯算算时辰,怕是成去非回来了,忙不迭命人去开门,府门打开的刹那,一阵穿堂风劈头而过, 把赵器刚擎开的伞刮翻了过去, 一不留神没抓稳,那伞竟随大风飘了去, 赵器连忙去追, 成去非则几步踏上台阶,在廊檐下站定了,福伯见他不动,不明白什么意思,先折身去拿伞,等回来却见又一辆马车在府前停着了, 等人下来, 并不太能看清, 声音却耳熟:
“淫雨霏霏啊,伯渊,我这可是特意告半日假来的。”来人声音洪亮,一个箭步便跨到了檐下, 抖了抖身上雨水,福伯终于瞧清楚了,竟是东府的长公子成去甫,他是稀客,平日里在宫中当差,难能见上一回,正说让人递上干的棉巾,却见赵器已把伞拾了回来,替成去非挡着,往听事方向去了。
听事里很快有婢子捧茶上来,两人相对坐了,成去非等他喝上口热茶,才道:“阿兄可知道我为何急着找您过来?”
身边没外人,婢子们早退了出去,就是赵器也是立在外头,绝不会偷听。成去甫垂首划着碗盖,几下撇尽浮沫,哼哼一笑:“你这每日脚不沾地地忙,听闻最近在查官仓的案子?廷尉署也折腾好些日子了,该结案就得结案啊,伯渊。”
说着抬眼迅速瞥了他一眼,成去非接言道:“看来阿兄是了然于心,那阿兄是如何打算的?”
成去甫似是在品咂着那茶,眉头紧了紧,只笑道:“你这茶色也太差了些。”
听他有意岔开话,成去非冷声唤了句:“成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