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逵乃许侃麾下四大猛将之一,对成去非虽多有耳闻, 亦知晓钟山一事。不过心底仍只觉此事盖因建康王是三鹿郡公, 患生所忽,才让乌衣巷成去非一举得手。宫闱政变和沙场领兵自是云泥之别, 邵逵本并不太能看得上中枢此次用人, 又听闻是成去非主动请缨,不免暗笑年轻人太过自负,权势的触角妄自伸至经年饕餮风雪的边疆孤城,他就不害怕么?他就不怕自己一旦失败就会被江左那群名好清谈实则恋权的世家们名正言顺地拉下马,他就不怕自己一旦失败就有可能葬身于这国朝最北的荒凉之地?邵逵不由轻轻摇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来自草长莺飞江南之地的贵介公子。
夜深千帐灯。
三军驻扎事毕后, 司其等一众副将聚在篝火旁议起今日渡河之事, 言谈间皆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些本未曾上过战场的嫩雏,既经此役,便知何谓以血喂刀,那腿不会再软, 那眼不会再惧,那手不会再抖。大将军算无遗策也!众将唾液纷飞间是越发亢奋的一张张脸,唯独高立掺和几句后,只默默在一旁啃着腌肉。
“高牙将,你别只顾着吃肉啊!”有人打趣他,高立哼哼一笑,并未接话,众将待他是有些芥蒂的,思想他一介流民重犯,竟有机缘参与钟山事变,成乌衣巷大公子心腹之人,虽颇为传奇,今日又见他骁悍如此,但仍是瞧不上他那出身。
那边韦少连亦是一副怏怏不快神情,多半因成去非今日并不肯把他带在身边,而是临时划给跟司其将军,司其又不让他同骑兵一起冲锋,只跟在后头等着看人数尸首,好没意思。
司其看这两人临近而坐,都不是多痛快的模样,清楚韦少连的心思,但高立今日也算立功之人,为何还要摆出这等不快活的脸色?
思想半日,方走到两人跟前坐了,笑问高立:“大将军回头定会重赏你,我听闻你今日骁勇得很。”
说罢拍了拍韦少连肩头:“小韦将军,你莫要怪我,大将军把你交给我,我可不敢大意。”
虽只是调侃玩笑,韦少连却真有些恼怒的颜色,冷哼一声,霍然起身朝成去非的大帐走去,后头司其忙扯住他:“你是去找骂?”
一旁高立不知何时起的身,看两人拉扯不住,遂道:“两位将军还是想想如何劝大将军明日务必回中军才是要事!”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皆知这话中深意,司其叹道:“两位随我一道吧!”一语刚落,那边几位将军似乎听到他几人对话,跟道:“将军所言我等都听到了,今日虽险中取胜,然大将军如此做法实不可取,我等还是去劝一劝!”
见司其点头,等小兵进去禀报出来说“请将军们进帐”众人齐齐挑了帘子,方进大帐,便瞧见成去非正着人修他那副甲盔,一旁则是那胡人少年狸奴为他低声指画着舆图。
“末将们前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还是由虎威将军司其上前率先开口,有意无意扫了一眼狸奴,狸奴随即默默见礼退了出去,司其这才道,“明日行军,请大将军仍回中军坐镇!”
众人等司其说完,稀里哗啦一阵纷纷单膝跪倒:“请大将军回中军坐镇!”
三军统帅,哪里有动辄奔至前军充当先锋的?倘他出了差池,军心必乱,况且此次出征,除了建康王师,更有荆州大军,那邵逵颇有些傲气,唯服刺史许侃,因渡河用船之事,已和扬州方面略生龃龉,倘无大将军在此间周旋,谁人又能镇得住邵逵,让两军真正协同作战?
成去非听这一众人舌谏了半日,不置可否,最终回了句“知道了”,众人微惊,有些愣怔,这又是何意呢?司其只得朝其中一人使了下眼风,这人正是当年随成若敖南征北战的部下,彼时不过一年轻亲兵而已,如今十几载过去,两鬓竟渐生华发,不过到底算是太傅的旧部,这人亦当仁不让,不假思索站了出来,抱拳问道:
“敢问大将军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成去非忽而一笑,倒较平日随和几分,众人更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只听他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如何不知,何以劳烦诸位将军跑来作着兵谏的架势?我明日仍回中军。”
“哦”诸将心底直舒一口气,如此看来,成家大公子也不是难劝之人?本忧心的便是他脾性如松,倘是想做什么,谁人都拦不住的,不过大局当前,这大将军不至于糊涂倒是真的。
“兄长,让我……”韦少连等众将散尽,迫不及待上前喊道,话未吐完,就见成去非冷眼扫将过来,忙改口道,“大将军,让末将去打先锋吧!末将一定不负大将军所托!”
“不行,”成去非拒绝得干脆,“明日开始,你还回到我身边来。”这般分风劈流的架势,韦少连满面的不服,他一急便红脸:“那今日大将军为何支开了我?大将军总归是不信任末将,拿末将当废物!”
说着不由思及司马门内那一战,委屈道,“当日末将也不是没杀过人,外头都说大将军是护着我,不舍得用我,末将白白招人讥笑!”
“谁敢笑你?”成去非并不理会他这一茬,开始专心擦拭起寻回来的环首刀,韦少连还欲再言,忽听帐外一声惊呼高过一声:
“燕山雪!”
“是燕山雪啊!”
帐内成去非听闻一阵马鸣,侧耳辨析片刻,疾步打了帘子出来相看,众人皆识大将军坐骑,一个个目露惊奇,三五挤到一处,啧啧称赞不已。
只见一通体烟亮唯鼻间一抹雪白的骏马一溜小跑朝成去非奔来,冲他脸颊左嗅右舔的,亲昵异常,十分灵性。成去非被它那火热的马舌卷糊了一脸,方想闪避,“燕山雪”却又紧贴上来,不肯放弃。众人见此情状,笑议道:
“燕山雪这是只认大将军!”
“跑了这么大半日,难为它还能找得回来!”
韦少连也一直瞧着,忍不住上前围着“燕山雪”转了几圈:“大将军这马不是公马吗?我看八成是弄错了!”
说的众人一愣,有人笑问:“小韦将军何出此言?”
“我看它是母的!”韦少连斩钉截铁拊掌道。
众人依然不解:“燕山雪是公马啊!”
战场上,母马多用来运送辎重,公马则难以驾驭,骑兵们一般用的是去势之马。而大将军这匹则是实打实的儿马子,军营中当是无人不知。众人见韦少连如此笃定,正要再问,韦少连却一本正经解释说:
“倘不是母的,怎么那么粘人!”
四下祁军一时哄笑不止,气氛很是活络,不觉将今日之惊惧,今日之血腥消弭一半,仿佛诸人仍不过是在江南和煦的夜风中闲来调笑。成去非已安抚住“燕山雪”,看着它那双烟珍珠般的大眼睛里竟湿润润一片,似是含泪,便是这一瞬,让他恍恍失神,毫无预兆地就想到一人:也是这般凄凄相望,说不尽的难舍依恋,怨离惜别。
他心底蓦地一软,软到不觉间就牵出一方柔情,手底不住地轻抚着“燕山雪”两边鬓毛,耳畔则仍充斥着众人打趣韦少连的笑语:
“小韦将军所言有理啊!佩服!”
“小将军来时,家中夫人可是拦住不让走?”
“你们扯什么,小韦将军还不曾娶亲呢!”
玩笑开得太过,众人皆知他大咧不在意,遂也放着胆子胡言乱语,韦少连却“腾”地红了脸,回骂了几句,再折身相看,成去非已牵着“燕山雪”往一边去了。
等把“燕山雪”交给了马官验伤,成去非看着地上闪动的银光,才意识到今夜是有月的,满地的清辉,遂抬首看了一眼:白莲子似的月正挂在中天,透出炯炯的光,似乎同建康的月色也并无过多的区别。他再度很自然地想起那人向来喜爱月色,便是在病中也吵嚷着要看一看才能安心,这样的空寂夜晚,月色清明,星辰寥落,他一身血腥之气未除,却忍不住思想着她此刻是否也和他一样,看到了这如许月色?
情思未能延续多久便被随后而至的越骑校尉刘野彘打断。
“大将军!”刘野彘上前施礼,略显迟疑,还是继续道:“末将有一事存心里,不吐不快,还请大将军听后能三思而行!”
见成去非点头,刘野彘音调压低了几分:“大将军不应轻信那叫狸奴的胡人!”
此语铿锵作响,杀机顿现,成去非瞥了一眼他手中马鞭“唔”了声,态度并不明朗,刘野彘只好再劝道:“今日一战,他亲眼看他族人惨死,尸首被投了大河,定不知如何记恨大将军,末将听闻大将军养了他几年,还是上回邓老将军平叛给带回来的,这胡人怎能养得熟呢?”
“你可记得,你是如何来的落日铁骑?”成去非略笑了一下,刘野彘心头一怔,他虽出身乡野小民,却明白成去非的意思,沉声道,“大将军,末将感激大将军的知遇之恩,可末将愿附有道之主,一展抱负。那胡人却不同,不过穷蹙而降,断不会认您做主人的,一旦拿准时机……”说着视线中多出一人影,正是那狸奴,刘野彘眼中便添了一丝挹郁之色,未出口的话只化作意味深长的目光,遂拱手一揖先按剑而去。
成去非经今日一战,多有疲惫,此刻月落星移,夜已深沉,偶有风掠,吹得大帐飘举有声,待他刚欲举步而入,身后狸奴果真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