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倘真顾念你一家老小,又怎会将你逼至这般境地?”成去非看着他道,“我再问你一次,背后指使者是为何人?你不说,才是真的保不住你一家上下。还是要等到当面对质,你才知道指使者存的是哪样肝肺?”
李清河怔怔望着成去非,似是定住,良久,重重叩首道:“下官知罪,木已成舟,下官不敢为自己脱罪,只是,下官并非像录公所想,真就只是置国家于不顾的撅竖小人,当初台阁举荐下官为押粮官时,下官心中何尝不抱一番壮志,愿建功业于边陲,自当不让录公有后顾之忧,无奈……”他终流下两道浊泪,心底如夜色般无望而沉重,断续道:“敢请录公细想,粮草筹划,出自何人之手,便知当初内情了。”
一如所料,也一如所叹,成去非听李清河亲口承认,嘴角不觉噙了一丝似怒似悲的意味,很快又问道:“蒋北溟的案子呢?”李清河再无可隐瞒处,将余下事由一并说清了:
“仆射留意并州当不是一日两日,早在去岁并州战事期间便问过下官相关事宜,此次罢佛之际,仆射忽又找到下官,命下官同祁照联络,让祁照写一封弹章,如不能,则下官全家有性命之忧,我那旧友本也不是卖主求荣之人,可见下官这般哀求,便也照做了。至于其他事,下官一概不知。”
成去非听得心底冷透,半日都未表态,李清河也不起身,仍跪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成去非方道:“他来过了是不是?你还未回答我。”李清照抬了抬僵酸的身子,无声点了点头。
“就照他说的做,你起来吧。”成去非一笔带过道,李清河似不能信自己所闻,惊愕地看着成去非,成去非亦目不转睛迎上他的目光,正色道:“不必再多想了,至于你的苦衷无须说,我也清楚,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有些事,无论何种因由,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不是你有苦衷,这件事就可体谅,更无原谅可言,你放心,这一回过后,再无人难为你的家人了。”
李清河眼眶中不觉再度蓄满了泪,重重叩头于地,哀泣道:“下官明白,下官也多谢录公。”
“今日就当未曾见过我。”成去非一振衣袖,已举步而出,徒留身后罪人迟迟未能起身。
星辰如画,万籁皆浑然一梦,这人世的一切似乎便无可争辩。可凡人却太过清醒,待成去非走入长街,夜市则热闹如许,他从一旁静静走过,摊铺上仍摆放着各式的假面,他不由驻足,罔顾铺主的殷勤,只问道:“可还有昆仑奴?”铺主摇首:“昆仑奴那是几年前时兴,公子不知,眼下最流行的是这种,您看……”不等铺主说罢,成去非已转身离去,他到底是失去了。而那人不过也是一张“昆仑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切皆太匆匆,至于李清河心底壮志,又是如何无可奈何成流水落花,罪过者到底在谁?蒋北溟因己,同李清河因阿灰,皆是遁无可遁的一条死路,如此比较,他当也该祈求神佛饶恕自己的罪过,然而上天许是仍偏爱于他,给他一双三目慧眼,总是能教他清楚看见:敌人自何方而来。上天又是如此冷酷待他:刀戈相向之声,铁马冰河之声,他唯生身可受。
事情的后续,终如他所控,死所谓几个无关紧要之人,将这场风波就此了结。东堂之上,他留意阿灰仍是寻常神色,自然,他自己也是寻常神色,遂于退朝后,两人台阁中碰面,并无任何异样处,因成去非重回朝中,着手相问这半月以来各项事务,顾曙责无旁贷。
是以当成去非回到家中,再来探望琬宁时,是复职十余日后。他一连多日案牍劳形,硬是等逢上端午散假,才得空闲。进了木叶阁,琬宁竟正弯腰试着上那檐下的绣墩子,几个小丫头围坐一团,口中纷纷道:
“贺娘子,这样也不够不到呢!”
“寻一架梯子来才行,贺娘子还是下来吧!”
琬宁抬目登时被那日头刺花了眼,遂拿手背遮挡了,观察片刻,道:“我试一次,踮起脚兴许就够着了。”
“不用试了,你下来。”成去非已信步走到她身边来,唬得婢子们登时退避三舍,琬宁本知道他公务压身,无暇往她这里来,不料他忽然现身,琬宁自然又惊又喜,红着脸见礼道:“大公子。”成去非顺势伸出手去扶她一把,责怪道,“你这是越过越回去了,倒像孩子一般顽皮。”
琬宁却只是悄悄打量他神色:那眼底尚有一抹郁青未褪,她便明了他夜间未曾歇息好,心底微微觉得难过,遂低头摆弄着手中菖蒲艾叶答道:
“我不过闲来无事,”说着抬眸见婢子不知何时退下的,再无一人,便轻咬着唇,朝他近了几步,踮着脚努力在他耳畔柔声道,“我为大公子做了长命缕,大公子戴上好不好?”
成去非并无多少过节的兴致,面上寡淡,却还是点了点头:“好。”琬宁闻言便扭身要往阁内去,忽似想起什么,回首偏头问道:“大公子,我明日想去蒋家一趟,很快就回来,我能不能去?”她以为他复职,自当是一切风雨消散,那蒋北溟哥哥自然也是无事的,心中十分欢喜,趁此当口,先向成去非禀明了。
成去非默了片刻,到嘴边的话忽又变了,一笑道:“中秋再去吧,哪有端午跑别人家做客的?”说着不容她再议,同她一道往阁中走去,岔开话,“你几时学会做长命缕的?”琬宁见他不许,略有惆怅,应了一句“一直都会做的,只是以前做的不好。”随后又小心试探道,“蒋家的哥哥还在建康么?”成去非微微颔首,补描道:“他一家人好不易团聚,你无须这个时候赶去锦上添花。”琬宁只得答应,等他坐在了榻上,便取来长命缕,垂首替他戴在左手腕处:“大公子无事了罢?”
她声音极低,缓缓抬眸望着他,成去非亦正无声端详着她,两人目光纠缠至一处,谁也未再说话,阁内一时静默如水。成去非伸出一只手来,自她脸畔轻轻抚至柔软的耳垂处,琬宁便随之靠在了他整个胳臂上,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一字合宜,只想静静这般靠着,成去非稍一侧脸低首,便可吻上她光洁的额头,遂轻啜一下,慢慢阖了双目。
琬宁依偎着那温暖臂膀,久不闻他作声,悄声问道:“大公子睡了么?”成去非哼笑一声:“睡倒是没睡,只是胳膊麻了。”琬宁脸一热,慌忙起开,成去非见她鬓角乱了,给抹平道,似是想起什么,问道,“你这发髻怎么总是这般松散?稍有动作,就乱得不像样子。”琬宁忸怩道:“我也不知。”两人便这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无关大局的话,直到那日影透过窗格游移到身上来,成去非才察觉出已是时近黄昏,琬宁早将脸伏在他膝头,握着他一只手半刻也不松开,外头浑圆红日渐坠乌衣巷高墙檐角,日落月升,斗转星移,琬宁只觉时间竟是不足用的,恨不能将此刻凝住了,再不用往前走。
成去非由着她腻歪蹉跎大半日,终轻轻推了推她:“琬宁,你不饿么?我陪你用饭,晚上就不过来了。”琬宁忽攥紧了他那只手,把脸面完全没入他膝间,一句话也不说,成去非见状轻笑两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撒娇耍赖么?”
正说着,外头响起一阵扣门声,惊得琬宁骤然抬了脸,却是嫣然一片,成去非笑着起身,往外走去,琬宁屏息凝神,仔细辨着那声音,正是赵器的。她不由提了裙,蹑手蹑脚跟在了后面,欲一探究竟。
第229章
门外赵器一脸喜色, 极力压制着心底的跃动,只灼灼看着成去非:“大公子,方才吴公子遣人先来送话,说水镜先生随后便至乌衣巷, 请大公子准备。”成去非闻之竟一怔, 面上是道不出的不可思议,继而转化为难言的欣喜,他不禁朝府门方向望了望,却未发一言,转身进了阁内,吩咐琬宁道:
“琬宁你过来,替我梳头发。”
他正襟危坐,呼吸稍促, 同平日多有不同, 琬宁倒是第一回见他如此情状,亦听见了赵器的那番话,立在身后一面帮他把头发散开, 一面低声问:
“大公子, 水镜先生可是您的老师?”
成去非透过铜镜回望着她,忽笑道:“琬宁, 你真聪明。”琬宁细细为他一下下梳着,抿唇笑道:“大公子很高兴, 我从未见大公子这样。”
“有你为我梳发, 我也很高兴。”他在她放下木梳后, 回过头来握住琬宁的手,微微一笑,琬宁心中直撞,忙替他整理衣裳借机掩饰了。
她双手在他胸前稍稍逗留片刻,温柔抚平几下,低声道:“大公子快去迎接先生罢。”成去非无声颔首,大步迈了出来。
琬宁在窗前望着他远去,思想着他方才那句话,嘴角渐渐牵出一抹笑,将那木梳紧紧握在了掌间。
晚风徐徐地吹,白日里的燥意已消散殆尽,成府门前向来清扫地一尘不染,成去非此刻亦是一尘不染端端正正立于阶下。福伯已得了消息,知道大公子的恩师难得第一次造访,本欲安排人一字排开相候,被成去非拒绝,府里上下皆清楚大公子行事向来独断难以捉摸,遂也作罢,一时间府前独他一人孤零零立在那,纹风不动,神情庄重。
待清脆的铃铛声摇入耳,辘辘有声的毛驴板车也出现在视线尽头,赶车人乃吴冷西,那车上则坐一须发皆白老者正是水镜先生,成去非一颗心便将将跳得紧,等板车近了,吴冷西吁停毛驴,成去非上前跨了两步,以手触额,稽首跪拜道:
“学生成去非恭迎老师。”
行礼有时,成去非方缓缓起身,迎上水镜先生投来的殷殷目光,才发觉老师竟已苍老如斯,满面沟壑,雪鬓霜鬟,唯有那双眼睛依然迸发着他熟悉的光芒,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吴冷西不敢自作主张,走到成去非身畔低声道:“老师的双腿已久病不能行路。”成去非一惊,心中好一阵苦涩,随即上前躬身道:“学生背老师进去。”
说着放低腰身由吴冷西帮扶,将水镜先生背起,待老师上身的刹那,竟只像是一稚童重量,成去非眼角忽就湿润,忍了忍,同吴冷西一道入了府,一路家仆难免暗自称奇,却不敢过分探询,默默退至两侧只管见礼。
成去非进到阁内,安置好水镜先生于榻上坐定,方趋前跪坐在那榻下,心中甚是难过:“老师腿疾,学生竟半点不知,倘早日来建康,也好寻名医调养,不至严重如此……”水镜一直在打量他这经年里的变化,只觉眼前弟子如今气度独可用《诗》里“崧高维岳,骏极于天”比拟,遂微微笑道:“老则病生,不过自然之道,伯渊不要往心里去。”
“老师可是下榻在师哥那里?”成去非问道,“学生有失远迎,心中实在有愧。”恰逢婢子过来奉茶,成去非忙起身接过亲自侍奉,待水镜饮了,又将崭新的帕子递了上去。
眼见天渐渐黑去,成去非便吩咐人布置饭菜,一旁吴冷西则道:“老师现如今习于一日两餐,已用过饭。”成去非垂了垂眸,低声道:“学生同老师自嘉平三十年一别至今,老师的习惯变了,学生也无从得知。”水镜除却当年于会稽收他三人教授课业,再也未纳入门弟子,待成去非十六岁重回乌衣巷,便云游四方讲学,居无定所,是故一别几载,并不算出奇。
“老师这回既好不易来了,且住一段时日,学生自当为您请良诊治腿疾。”他不无关切,吴冷西连忙也在一侧附和了两句,三人中倘能有能留住老师的,也独成去非了,不过老师性情亦是拘束不得,话虽如此,留不留,还是要看老师意愿,水镜已轻声道:“这两日子炽将你的事情一一说与我听了,文治武功皆大善,我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言外之意十分清楚,成去非默了默,接道:“家父业已不在,学生最挂心者莫过于老师,学生也希望老师能留在建康。”
“伯渊,”水镜唤了他一声,“我亦衰朽,终有一日要离你们而去,许是明日,许是明年,”他枯枝一样的手忽抬起在成去非头上轻拍两下,叹息道,“你的路,早就衙的,要一个人走,伯渊,可是觉得孤独了?”
老人苍然的声音猛得直撞心底最柔软处,成去非抬眼望着恩师,没由来的心酸,即便是面对父亲,他也未曾有过这般心境,良久,方答道:“学生痴愚一念,至死不改,无怨于人,无怨于天。”吴冷西听得心头一凛,不由呆呆看着他,亦知他那颗心到底未变,一时更是无言。
“人这一生,有一件九死其尤未悔之事,不忘本心,穷且益坚,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便是真君子大丈夫了。”水镜语调缓慢,鼻翼嘴角皆是沧桑老态,纹路纵横,微微下垂的嘴角更显疲惫之色,看向成去非的目光却复杂难言,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唯独他倾尽毕生心血所栽培起的第一得意门生,却注定要孤独背生向死,死后方生,这是他的不幸,还是他的不幸?亦或是两人的大幸?
灯枯油尽的老者,在久久凝视着爱徒的一刹,心底已辨不清是欣慰还是酸楚,眼前人从年少时便选定一条世间最难走的路,世间路千万条,他本不必如此,但这条路,终究有人要走,无论百年,千年,这人世终将有那么一人,来走此路,那么他的丹心,也必将照着汗青……水镜双眼渐渐浑浊,低下头来,不无伤感喃喃道:“伯渊,老师知你孤独,知你孤独……”温润谦和的老者,半生归来,仍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只是将另一样孤独传至眼前人脑中心底,薪火不灭,高洁清白。
成去非深深缄默,他的老师确是老了,否则便不会有如此怅然情态,或许人老了,便是这般心肠?但无论老与不老的恩师,即便只是端坐无声在此,也自有熨帖心灵之功效,他的眼前身后有师者在,大约就可抵寒宵冷雨,道不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