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老的犯官回身迟钝抬首的刹那,成去之心中掠过一丝难言的快慰与心酸:历来如得道如仙的大司徒,坐上谈玄论易的大司徒,竟也会衰败如斯,无力如斯。而老人透过浑浊的眼睛还是在第一刻辨认出了跟前的少年人——
那个头顶两角的稚童,已经不在了。
老人微微有些惊诧,随之又释然一笑,启口时的姿态仍好似不过招待来府欢宴的清贵子弟:“去之,你来了,将就坐吧。”
成去之果真依言坐下,牢中地气重,这一刻,仿若灰尘都要结上一层新霜了。
“世伯,您说,倘是我父亲也还在多好,他是没这个福气,有世伯的长寿,”成去之略带伤感率先开口,不过那语气却又很快化作疑问,“世伯可也会想念家父?”
虞仲素点点头,花白长须亦随之颤动:“你父亲倘知生出这样几个好儿子,有今日之功业,便也无谓长寿与否了。”
成去之跟着点头,面上重新挂出得体至极毫不失礼的微笑来:“是的,我想,有时活太久反倒不是好事,老而不死,是为贼,比如世伯,于国无益,眼下,于家也无益,长寿倒成错了。”
无礼至极处的一番话,虞仲素并未动怒,只道:“世人都说你像你的兄长,去之,你比你兄长要厉害,他说不出口的话,你说得出,他做不出的事,你也做得出。”
“世伯这么了解阿兄,”成去之拂了拂总在眼前跳跃的浮尘,高窗那投射进一束阳光来,他忽就掠过一个念头:怕也是如此照在过阿灰哥哥的身上罢?
“看来世伯是一早就拿一双儿女做了赌注,不错,世伯千算万算,漏算了晚辈,不是么?”成去之嘴角勾了勾,渐变讽刺,“世伯定是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双赢的,活着,便有机会再出手,死了,静斋哥哥便要同阿兄分道扬镳,于阿兄也算重重一击,人都说虎毒不食子,世伯真是奇人,生生要撕裂了一双儿女的那颗人心才好。”他目光冷透,“难怪你们这些人祸害起这江山社稷,也是毫不手软。”
虞仲素抬起那双久经人世浮沉的眼眸,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人,忽也溢满了说不出的嘲讽,摇首慢慢笑了:“你以为你那兄长就是天真之人,水清无鱼的道理他不会不懂,他所图者,也不过权势耳,只是他不肯给别人活路,早晚也断自己的活路,你兄弟二人皆是精明过头了。”
这以己之经验来度四海之理的姿态,成去之并不陌生,于是,回复者亦不过冷笑而已,那半束日光打在他饱满的额头之上,一双眼目卓然闪动,分外明亮,充满了光彩:
“好一个水清无鱼,世伯可用这话来教化这世上任一人,独乌衣巷大公子不可。你们以常人之眼来忖度大公子之胸怀,是因你们本就是这样的人,你们不信一人真的胸怀国家而无私心,也不信一人真的万刃加身而不改志,这正是你们和乌衣巷大公子的区别,你们既不懂为道视身为敝屣的勇气,你们也就更不会拥有这样的勇气,我也大可告诉世伯,我阿兄不信什么水清无鱼,他在一天,就势必要水清一天!”
少年随之无声摇首:“你们觉得他痴愚也好,博名也好,自饰也好,于我家兄长都不重要,他的道,本就不是为你们而求,正因如此,世伯你不能活着,你在,你的心思便不会断绝,你身边那些爪牙的心思也不会断绝,但你不在了,这一切一切的心思自然慢慢就全断了,”他忽而一笑,“世伯如此康健,谁知道还要活上多少年呢?阿兄不能做的,我自当效劳。”
那半束日光慢慢移去,成去之再度陷在晦暗的光线之中,对面的老人,在沉默良久之后,方点了点头:“贱人之子,也算有志了。”
成去之闻言不由冷笑:“可惜,世伯所行未见高贵在何处,世伯大晚辈几轮,何必还要在口舌上争这休?有何意义?”
他窸窣起身,面无表情看着犯官,掏出那毒酒先高高举起,遥祭东南——正是埋葬水镜先生方向。
眼中最初一闪而过的那丝怜悯已全然不剩:“当日世伯戕害水镜先生时,可曾想到,这么快就要以同样方式来送自己上路了?”
老人不再看眼中已现仇恨之色的少年人,沉默复而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方哑声长叹:“你阿兄终有后悔的那一日,月满则亏,你兄弟气焰太过了,太过了……”
成去之嘴角牵动:“那就不劳世伯挂心了,世伯方才不是说想念家父?所幸很快就可以见到家父了。”他将那毒酒亲自递至虞仲素面前,凑在他耳畔轻声道,“世伯还是自己动手罢,这样体面些。”
冷酷的笑意顿时凝结在少年人嘴角,他漠漠逼视着那年老的犯官终于避无可避的绝境中只能仰面将那毒酒一饮而尽,并不想观看那最后的不堪,而是转身走出牢门,对一直静静守候在外的吴冷西低声道了句:“先生可瞑目了。”
说罢不顾瘫软倒地的廷尉左监,只身披好氅衣,重新走入了日光之下,那温暖宜人的秋阳之下,朱门红廊,繁华依旧。
第255章
橘园又静了两分, 鸟语缭绕,琬宁正将今日晒的书一一收回,听见身后婢子见礼的声音,转头回看正是去之, 去之过来向她略一施礼, 问道:“贺娘子,阿兄在房里么?”
琬宁心下奇怪,知他刚告过假的,岂是又告了假?她腼腆笑笑:“大公子正在小憩,不知醒了没。”去之默默点头,抬脚进得门来,恰逢成去非起身活动筋骨,上前唤了声“兄长。”
这一声自然也让成去非有些诧异, 他往书案前坐定, 去之已自觉凑至一旁帮他研起墨来,眼帘低垂,平静道:“弟去过大牢了。”成去非本伸手取笔, 动作随即一滞, 顿了片刻,方猛地回神, 一双冷目狠狠地扫将过来:
“你去大牢做什么?”
去之手底动作却不止,耐心研磨, 目光始终未曾抬起:“兄长做不了的决断, 弟替兄长做了。”
手中笔险些直坠于地, 成去非松手呆坐半晌,待去之过来替他拾笔低声道:“墨研好了,我来给兄长摆镇纸罢。”
一室内静如死域,外头忽传来两下扣门声,琬宁犹疑的声音传来:“大公子,我进来放书。”成去非也不起身,答她一句:“琬宁,你先出去,让人都散了。”
琬宁听他声音如常,心头一怔,却也并未多问一句,方应了声“好”退出来,就听得里头一记脆响,连带着一阵东西摔地的声音,惊得她眉心一乍,不由打了个激灵,瞿然回首,却不敢擅自逗留,提着一颗心去了。
阁内,去之只擦了擦因重掌劈下嘴角渗出的一团血污,身子却动也不动,丝毫不避兄长那双寒星瞳子:“兄长要打就打,可我没做错……”一语未了,成去非已抬腿便结结实实给了他一记窝心脚,断喝一声:
“成去之!”
去之亦不回避,生生受住,伏地缓缓爬了起来,红着眼眶抬眸看向成去非,咬牙道:“兄长有难处,我没有!他们想杀你时可没顾上虞归尘!兄长倘是顾及二嫂,也大可不必,她是出阁的女儿,是我成家的人!她真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父亲造孽!是她父亲的错,不是我们成家的!”
“你……”成去非被他这番理直气壮的言辞直逼得一双眼睛尖锐如箭,转身便取了挂在墙上的马鞭,一兜手掼下,疼得去之闷哼一声随即死死要紧牙关忍住了,只兀自颤个不停。
“成去之,你混账!”成去非持鞭弯腰指着他,“你成心要难为你的兄长是不是?谁给你的胆子,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跑去大牢将三公说杀就杀了?你好大的手笔啊,成去之!”他扬手又是一鞭,直抽得去之乱抖一阵,却还是不躲不避,倔强地仰头看着成去非:
“我只知道,这事如真要反过来,他不会放过兄长的,不会的!我不是难为兄长,我只想为兄长除掉大患,兄长这条路要真的走到头了,我们手里有兵,号令天下,谁敢不从?!但凡兄长不便去做的,弟都愿替兄长去做,日后青史要剐的人也是我……”
少年激昂的声音刮着耳廓,少年眼角已隐然闪现泪花,成去非听得头疼,怒喝道:“你浅薄!成去之,你以为什么?嗯?你以为你有这个本事一肩挑着?你姓的不是成?还是我姓的不是成?这件事,你做和我做没有半点分别!要杀他也是司法杀他,国法杀他,不是你成去之跑去大牢里草菅人命!”他手劲重,鞭影随之密集落了下来,直抽得去之衣裂血出,痛到极处的少年也只能咬碎了牙关拼命忍了,绝不肯□□半声。
“我都能忍,你为何不能忍!”滔天的愤怒汹涌而来,成去非手底毫不含糊,鞭鞭到位,“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他的同党我自会斩草除根,我也自会将他送进金笼子里养老,到死都没办法再扑腾一下翅膀,那天的话你没听懂?你平日的聪明哪里去了?!你为何连这点眼界都没有!非要将你的兄长逼得毫无退路!你知错不知错!”
“他将您逼得毫无退路时,可有这样的怜悯?兄长忘了水镜先生是如何死的了吗?谁给您的老师这份仁慈了?!”去之忽忍痛大吼一声,成去非已然怒极,一脚又将他踹趴了下去,“你还不知错!你……”接连几脚踹得去之只觉痛入了骨髓,却还是一遍遍反反复复跪好,任由兄长发泄着。
鞭声在斗室内清清楚楚折荡,不知过了多久,成去非筋疲力尽丢了鞭子,踉跄跌坐于小榻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从滚烫的腔中滑了出去,永不可复得,这样的认知,的确让他生出一分惧意来,他颓然地望向已被自己鞭笞得遍体鳞伤的幼弟,是的,他从未这般狠心过,也从未这般失望过,以至于底下去之在抬首望向他时,他也只是道出疲乏至极的一句话:
“成去之,于公于私,你都是错,这些年,我在你身上的心思,全是枉然么?”
方才万般疼痛且都不及此句来得让人心如刀绞,外头天色暗了下来,去之眼中随之猛将黯淡,一粒闪着冷光的泪缓缓滚落,沿着底下马鞭淌向青砖,愈发冰凉,却也了无踪迹。
“滚,到年关都不要让我再见着你……”成去非无力摆手道,扭过头,不愿再看他,去之忍泪忍痛挣扎起身,身子像碎裂了一般,见兄长果真毫不关心,却还是将他马鞭捡拾起,撕扯着伤处重挂于墙上,默默施礼走出了橘园。
暮色已显,走一步便是一步的痛,成去之脑中忍不住反复去想兄长那几句话,面上迎着冷风,泪也流的更为凶肆,直到门口,遇上杳娘,杳娘见他身形全不似往昔,心中怪异,借着朦胧灯光一照,顿时一惊:
“小公子,您这是……”
去之恍若未闻,只是往前走,杳娘想了想,追上前来,柔声劝道:“您这样子能去哪里?倘是犯错了,就到大公子那里认个错,不要置气,我陪您去。”去之拖着步子不停,静静道:“不必了,我用不着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