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不可,賊兵甚精,吴兵素不善战,倘先锋失利,我军危矣!不如于其后声援。”
眼见秦滔三两语便将吴兵说的一钱不值,只配落于人后摇旗呐喊,可有可无。吴照渐渐面露不愉,乜斜道了句“尔不闻吴王夫差霸业?”成去甫听言笑了笑,点头道:“你父子既守得祝盐,一片孤勇赤胆,我自当信任,你且先去布置吧!”
待吴照欢天喜领命而去,秦滔心道内史见识却也不怎样,因成去甫毕竟乃中枢所遣主帅,且又是大司马兄长,面上不好表露什么,只得委婉进言:“内史,他父子守得住孤城,虽说勇气可嘉,但多因粮械充足,我们晚来几日,他也照旧撑不住,先锋重任吴兵怕是难能担得起!”
成去甫笑道:“秦将军有所不知,马休正是得了部分寒庶豪强支持,才有此底气,不过浙东多半还是心系中枢的,你看这吴氏,便是本地豪族,照旧肯为天子守城池,他想要这个头功,我们大度些,给他便是,至于秦将军所虑,我已思量了个对策,可提前于各处埋下旗鼓伏兵,待先锋一旦同叛军交手,我们便举旗鸣鼓,对方以为我有伏兵无数,自会乱了手脚,届时再跟进便是,秦将军看如何?”
如此条分缕析,秦滔心服口服,不免为方才的腹诽略感羞愧,连连拱手赞道:“内史胸怀大局,末将不及!”
大计既定,一切如成去甫所料,却不意吴照真以为马休一部不过尔尔,而并不知乃因其忌惮埋伏所退,索性不顾军令领兵奋起直追,马休不得不回军死战,因流寇人多势众,吴照这一千本就势弱的兵士很快伤亡殆尽,吴照本人虽贪功冒进,却也如成去甫所言,仍心系中枢,忠君爱国,为此一役力尽战死。
待秦滔率府兵精锐铁骑赶来,更善于水战的马休一部掉头便撤,绝不恋战硬碰。因吴照一部损失惨重,秦滔亦本着穷寇莫追之理,只得先收拾新败残局。事后同主帅成去甫又一面募军收拢人心,一面整装以备再度出击。
江东日暮云,凤凰八年的春尾,会稽战况的军报陆续抵京,战事虽略有跌宕之处,然局面始终掌控于官军手中,平定浙东,指日可待。东堂之上,君臣俱喜,唯一可惜者,便是京畿几大世家于会稽三吴所置庄园田产,经营数载竟毁于一旦,实在令人扼腕。
公府内,春光澄明,成去非一人独坐院中老杏下走着棋,属官们自是惊诧罕见大司马有如此闲情,又是如此地寂寞无聊,因大司马棋艺可谓独步江左,难逢敌手,倘前大司徒在,还能厮杀一二,如今只能输也是他,赢也是他,倘这事他人做来,定要引人发笑,然自无人敢笑大司马,遂也只是瞥上一眼,匆匆而过。
“大公子,秦将军的书函到了。”赵器风尘仆仆赶至身旁,成去非一时不急着接,只将手底这一局走完,方拆开信,细细浏览一遍,面上也无甚变化,赵器于一侧暗究半日,遂小心问道:
“不知秦将军可还顺利?”
成去非点了点头,起身朝内室走去。秦滔的这封书函,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他外祖母一众人已被秦滔寻回安置,且两军大败马休,连杀其麾下几员猛将,一时马休兵离将败,只得仓皇而退。忧的则是官军虽言大胜,那马休却也算颇负谋略,于溃逃路上,将数月内所抢金银珠宝女子等尽数丢弃,一时道路粲丽盈目。京口府兵本就乃流民所组,平日秦滔管束甚严,这一回心道本就是盗跖之物,自可光明正大纳之,秦滔虽禁部下不得抢掠百姓,此刻却也犹豫了几分,最终佯为不见,任由去了,不想一旦开禁,竟势不可控,兵士们无暇追寇,最终马休率一众残兵败将登船而逃,当日顺风顺水,就此消失于茫茫海面。
事后秦滔亦是懊恼不已,忙修书先行请罪。成去非捏着书函,左右沉思良久,方微微叹了口气。
值房中步芳同张子衡一同出来,迎上赵器,见他步履轻盈,面上似有喜色,步芳遂笑问:“可是前线又传捷报?”赵器笑应:“不错,步兰石不闻京口之勇?”因赵器曾于东堂一事同府兵并肩杀敌,对其自有见识,此刻也是满口的盛赞,不料一旁张子衡忽道:“不知此次乱事因何故而起,查清缘何起事,方可改之防之。”
步赵二人皆无他的长远之思,皆是一怔,无从应话,心底却不能不否认其言确是有理。身旁正过一功曹,将他几人对话听了去,瞟了张子衡一眼,一哂笑之:
“你一个小小农事郎,操的却是大司马的心。”
语调虽轻飘,言辞却尖利,张子衡听出此间挖苦揶揄,并不做声,却不料功曹冲赵器继续道:“刁民便是刁民,毫无人心可言,一有风吹草动,便要帮狗吃食,兴风作浪,此事当荐中枢,这回所剩残渣余孽,非重典不能警戒。”
张子衡见他满面轻蔑,忍不住驳道:“功曹此言差矣,岂不知历来底层黎庶是最能忍耐的,倘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卖儿鬻女的田地,断然不会跟着造反生乱,但凡能勉强得个温饱,谁愿意去做这样的事?下官以为当弄清为何有这层民乱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功曹呵呵轻笑两声:“我险些忘了,农事郎居所便是同这些贱民为邻,农事郎出身本就与此相差无几,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出此言论不足为奇,上一回听闻还向你的主官借钱埋人?”说着目光已是变得极冷,那两道光微微自张子衡面上扫过,竟生出一股辣辣的痛,张子衡无端受辱,心底愠火乱窜,因功曹乃世家子,面上不得不维持常态,一旁步芳尴尬半日忙替他解围道:“农事郎乃是出于情意为……”
一语未了,功曹已露倦意,根本不理会他二人,就此振裳去了。张子衡见功曹潇洒走出公府,而眼下远未到散衙时刻,公府中不乏功曹此类每日不过点卯无所事事者……他的目光停在那袭背影上亦变得阴冷异常,待回神看步芳时,目中已满是感激之色,旁侧赵器觉气氛已然失和,略客套一句仍去忙事。
“您说,大司马为何还要养这几个闲人呢?他们能做些什么?大司马一心欲整饬纲纪、革新除旧却又为何畏首畏尾?”张子衡朝大司马所在主厅望了两眼,脑中冒出“狗占马槽”一词来,心底好一阵不齿,步芳听此忙喝他一声:“慎言!”语落察觉自己态度似太过了,又缓劝道,“你只管相信,大司马自有其主张,有些事,今日办不到,不代表大司马明日,往后就都做不了,你也便是在我跟前说这话,可别再犯浑了,让他人听了去,不过替大司马寻麻烦,公府中不抑寒素,大司马已招了些非议,这个你总该知晓的。”
张子衡不以为然,口中却应道:“下官谨记长官教训。”说罢心里却忽掠出个清楚想法:那马休果真该多杀几个世家官员才好……想到这,他嘴角绽开一抹冷笑,是了,这世上本无天生的贵胄,那些所谓贵胄,剑抵咽喉的那一刻,照旧也会害怕,照旧也会发颤,一点素日清傲全无,狗一样地摇尾乞活……如此想象,张子衡竟生出几分难言的快意,日月轮转,时移世易,谁人敢一定断言,今日白丁俗客,就不是明日的锦绣公爵呢?这世上并没有绝对一成不变的东西。
第278章
园中清荫渐密, 帘卷着西天一钩新月,让人微怯黄昏。琬宁本在秋千架上仔细辩听那愈来愈近的杜鹃啼鸣,眼前忽闪过一道微芒,抬眸望去, 却原是两只流萤, 闪着点点碧光,她轻轻转着手中轻罗小扇,忍不住欲起身去扑,一阵风来,乱红无数自枝头汹涌跌落,飞过秋千,飞过庭院,簌簌似雪, 绰绰似血, 似大江大河,似青春将暮,似人生无根, 似繁华事了, 落花掠过她苍白两靥,映着夕阳的一抹余晕, 明明灭灭,一如幻身。琬宁定定仰面望着这场随风而至的锦绣花雨, 看它们分散逐风转, 看它们飘如陌上尘, 晚风策策,子规声声,她唇畔慢慢绽出一缕清虚的浅笑来,对正向她款款而来的婢子温柔道:
“四儿姊姊,你看,落了一地的花瓣,人常说碧草如茵,落花也如茵呢。”
四儿见她重坐于秋千之上,精神尚可,遂将手中薄衾轻轻替她遮在膝上腹间,笑应道:“真是好看,娘子是不是还想多坐会?”
琬宁点点头:“这一季春,又要过去了,我想再多看看。”
四儿低首为她仔细铺展,笑道:“还有明年呀,年年都有春,娘子……”话未尽,她手背忽被一滴热泪砸中,心底一紧,抬首果真见琬宁目中噙着一汪水光,然那嘴角却还存笑意,四儿便怔怔看她含泪笑道:“不一样的,四儿姊姊,明年虽还有春日,年年虽都有春日,但赏花的人,却不知身在何处了。就好比这花树,明年的花不是今日之花,今日之花坠了便是永远都回不来了的,春非我春,秋非我秋,不一样的……”
她忽作悲语,近似呢喃,四儿不知当答些什么,好不易寻出两句抚慰的话,还未开口,琬宁已伸手接住一片落花,偏头岔开道:“四儿姊姊,这风是暖的,不是冷的,你给我盖这个,倒是眉下添眉了。”
“坐久了,还是小心为好。”四儿勉强一笑,俯身将她不知何时掉落的小扇捡起,“娘子坐着,奴婢去给您送盏茶来。”
“四儿姊姊,”琬宁轻轻攀上她手臂,低声道,“你别走,我不渴,你陪我说说话好么?”
不知何故,四儿听她如是一求,心间顿觉酸楚,贺娘子当是太孤寂了,方才来时见她瘦弱似飘蓬的身影孑立于这漫天的落花中,那一刹,四儿几乎有了错觉,凋零的不是落花,而是伊人。
偏她竟还始终带着笑意,四儿被她引坐于秋千一侧,冲她微微一笑:“贺娘子想说什么?”琬宁爱怜抚着手中那朵落花,“四儿姊姊,自我来成府,这几载,多蒙你细心照料,冷了热了,你皆替我挂怀,我虽未与你说过这些,但我心底一直都记着的,”她腼腆笑了一笑,“我欠着别人,总觉怪难为情的,只是,我要拿什么来报答四儿姊姊呢?我唯一的本事,不过会写几个大字,却于姊姊没什么用处可言,”她偏过脸去,掏出巾帕压了压眼角,方回首轻声续上,“我这里有几件首饰,皆是杳娘替我置办的,平日用的也少,姊姊倘不嫌弃,都拿去了罢。”
四儿不知她当下为何忽说起这个,她眼中有泪痕,神态却算平静,一字一句,仿佛尽从肺腑而出,四儿知道她也当真是自肺腑而出,贺娘子素温柔纯善,四儿不由想起那年她因病被送出府,命悬一线的凄楚,再看她现下日渐憔悴的光景,鼻头一酸,几欲也掉下泪来,微微哽咽道:“娘子为何要想着报答奴婢?这是奴婢的本分,不值得娘子言谢。”
“不,”琬宁略略摇首,“四儿姊姊,你待我好,我是知晓的,不单是你,烟雨姊姊,芳寒姊姊,还有我当初在宫中所结识的巧衣姊姊,她们待我都很好,只是……”琬宁眼角忽又溢出晶莹的泪来,“我不曾回报她们,便再无机会可言,我不想再留这样的遗憾,我舍不得你们,”她握住四儿的手,努力展颜,“姊姊,你就当是成全我可好?我不愿有所亏欠,这让我难安。”
四儿终汩汩落泪,听她言辞,只觉不详,遂一面抹泪,一面破涕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不过娘子再多攒几载首饰吧,奴婢好也得的封赏再厚些。”
“好,”琬宁应道,“你先拿着现有的,日后的,”她略顿了一顿,笑看着四儿,“日后的自然日后再给姊姊。”
两人一时沉默,各据心事,四儿抬眸看看天色,窸窣起身笑道:“该用晚饭了,娘子要进来吗?”
暮色下来,流萤又多几只,东南角那点火樱桃,照得一架荼蘼如雪,琬宁淡淡道:“我想在外面吃,放石几上罢。”
“那好,奴婢给您掌灯。”四儿如今不再劝她太多,她肯做什么,只要不伤身子,皆由她性子,风既是暖的,她要在庭院用饭,便在庭院用饭。
“姊姊,”琬宁忽又唤道,“等我用了饭,可否让人将小榻抬到那荼蘼花架跟前,我想躺上片刻。”四儿不料她提出这种要求,却也是第一次,不忍拒绝,遂无声颔首先去布置此事。
待四儿备好饭食,正欲端托盘进园子,见一盏灯火随人逶迤而来,近了方看清是成去非,不等见礼,成去非已接过她手中托盘,问道:“贺娘子是不是还未用饭?”四儿心内一喜,却问道:“大公子是不是要去看贺娘子?”全然不觉自己失礼,只满目渴求地望着他。
成去非看她不答反问,虽觉她略有放肆,却并未作色,吩咐道:“再备一双碗筷几样饭菜来,我同娘子一起用饭。”四儿喜不自胜,立刻应声而去。
待进得院门,却是灯火通明一片,天色还不算太晚,仍存着稀薄微光,被这烛火一照,堪比白昼。琬宁正安安静静坐于石墩上等候,忽低低道出一句:“大公子您回来了?”已渐渐近身的成去非闻言一怔,自她身后坐到她对面来,将托盘放下,笑问道:
“你知道我来了?难道背后也生了眼睛?”
琬宁却微微一惊,目中有欣喜,尘尽光生,恰似明珠。清风拂过她的笑颜,溶在灯火中,沛然生晕。
他的到来,她并不能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