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符见她纤细的一双素手白得几近透明,面上却是另一种白,一时间竟有些后悔来清扰她,可仍选择了慢慢走上前去,低声道:“娘子您睡着了么?我来看看您。”
琬宁缓缓睁眼,见是他进来,未感惊讶,向他温柔笑道:“桃符,你来了。”
桃符亦冲她微笑,他身量渐长,因此而变得愈发纤瘦,虽仍只是七八岁的年纪,却和往日已多有不同,眉眼间的神情,不像他母亲,也不像他父亲,倒同伯父有着说不出的肖似之处,但孩童每当绽出笑意时,却又是像极了舅舅,温和而宽厚。
“你是从老师那里来,还是从你母亲那里来?”琬宁伸出手去,为他从发间轻轻拂去不知从何处掉落的一枚小小绿叶,握在掌心,怜爱地注视着他。
桃符想也未想,答道:“我从老师府中回来,先去看的母亲,可她不在,婢子告诉我,母亲去看望伯母了。”琬宁便略略直起腰身,关切问道:“夫人哪里不好了么?”
“不,婢子说,伯母腹中几月后将会我再添一个弟弟或是妹妹,所以母亲现在时时去探望她。”桃符在言毕时,忽有些不安,他虽年幼,却还是捕捉到了娘子目中一闪而逝的异样,他留意到她的手陡然成拳,紧紧捏住了方才替自己取下的绿叶,桃符疑心那绿叶定是碎在了她的掌心,以他的年纪,无从理解的乃是,碎了的绝不仅仅是那本存生机的一枚绿叶而已。
年幼的孩童,并不知他的无心之辞,如何在瞬间化为一把利刃的。
阁内的突然沉寂,更让桃符隐隐怀忧,他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微微蹙眉望着琬宁,已知掩饰,语气却是踟蹰的:“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事欲要请教娘子的。”
琬宁回神,蓦地一笑,神情依然温柔:“桃符,说来听听,我们一同议一议。”
“娘子,我近日在读《论语》,”桃符轻吁一口气,“我不敢妄断圣人,只是,我在想,圣人的主张,并不为时人所接受,他遭遇了无数冷眼嘲讽,甚至有驱逐,不可谓不狼狈,娘子,您说圣人心里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也像我们凡人一般,觉得沮丧?”
琬宁略略一笑,似是想起了极为遥远的珍贵场景,她摸了摸桃符小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用认真诚恳的语气告诉他:
“桃符,圣人从未标榜过自己,圣人也不会把自己当作十全十美之人,我想他应也不希望后人将他视作完人来看,既然如此,圣人自然也会伤心,也会沮丧,他也有惶惶无奈的时刻,”她的语气越发温柔而笃定,“但圣人之所以成圣,便在于,他不会因此而改变心志,也不会因此而去迎合任何人,哪怕是到了两眼昏花,白发苍苍之际,他仍为他的理想奔波在路上,绝不会背叛他自己,桃符,等你慢慢长大,便会清楚,一个人倘是能坚持不改初衷,是一件异常艰苦也十分了不起的事情,圣人追求天下大道,追求至善,追求仁义,他甘于寂寞,勇于进取,即便自己身处难堪,也仍会悲天悯人,这才正是圣人能为圣的缘由所在。”
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她的态度温和体贴,她并非居高临下,也并非枯燥说教,这一切,于年幼的桃符,正恰如春风,他心中生出隐隐的一线欢喜,他似是更近一步看清了那位走在西风古道中狼狈的、失意的、却又不停追逐大道的老人,就在眼前女子口中,年幼的桃符第一次对真正的君子之风有了神往之情,那绝不是束之高阁的、被人们奉为神祇的某样东西,而是真正可为世人所感知所受益的一种格局。
“娘子,圣人是很孤独的罢?”桃符偏了偏头,想起那句“赐,汝来何其晚也?”不知为何,忽莫名想哭,他便垂下头去,以作遮掩,然而他久不闻她的应答,犹疑抬首时,却见两行清泪自她面庞无声而下,他不知的是,贺娘子在思及圣人的一刻,亦想到了一人,那人是否也如圣人一样孤独,是否也会如圣人一样至死理想终作破灭,她满心作痛,不是为自己这一生,她,只为那人的一生。
也许,无关圣人,仅仅是因此刻,她清楚的不过是自己将灭未灭的肉身,不知能目送他行走多远而已。
琬宁侧身默默拭去泪水,桃符看出她相避的意思,便扭头佯装不察,忽闻她低低道:“是,圣人晚年的时候尤为孤独,他的家人,他心爱的学生,皆已离他先去,圣人他,真的很孤独……”她掩帕开始轻咳,眼角的泪花再度慢慢溢了出来。
桃符见她如此模样,听她如此言语,自己真的也要忍不住流泪,他唯有匆匆起身告辞:“今日多扰娘子,桃符受教了,我,我先回母亲那里了,改日再来探望娘子。”
是以在桃符疾步而出时,迎面映入眼帘的却是伯父,他不知他在这立了多久,又听去多少,正欲施礼,伯父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桃符以为他会进去看一看贺娘子,但伯父在摆手过后,却又只是默默转身朝外走去,桃符一路相随,直到出了园子,他才见伯父驻足回头。
伯父面容是寻常惯有的神色,不容人亲近,不容人置喙,桃符终补上了礼数,头顶的声音也依然带着惯有的清冷:
“桃符,你到我书房来,我有话交待你。”
桃符应声时,心中仍是想哭,他不懂的是,为何伯父既已踏足此间,却不肯去探望生病的贺娘子?
第283章
风雪乌衣巷(1)
凤凰九年出征前夜, 中书令张蕴再度病重的消息,亦快速走遍了江左,决策西凉诸事时, 年迈多病的中书令已无法参与常朝, 是以临行前,成去非独行入张府, 见到五形全改的中书令时,忽觉心酸, 他望着老人身下的厚褥, 知道其时日不多, 遂简单明了地开了口:
“录公,晚辈明日就要走了。”
张蕴失血的双唇动了动,听见熟悉的声音, 身子微微一震,他努力睁眼,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便伸出手在榻沿摸索起来, 成去非见状,轻轻握住那游走的枯手,低声道:“录公, 西凉出了事,情势不明,晚辈必须出关一趟。”
“大司马,”中书令露出一抹苦笑, “你来我这里,我明白,可,可你看我,”中书令尽力支撑着精神,“伯渊,”他不觉换了称谓,“你这个时候,怎么敢往,敢往西凉去,你又怎敢以身犯险……”老人虽已是灯枯油尽,头脑却仍清明,他的声音中有莫名渴求,也有善意劝诫,“新政方微见成效,你却就要轻入险境,你可知,倘一着不慎,那便是家国两误,再无回头之路……”
成去非默然,片刻过后方道:“所以请录公务必保重身体,晚辈走后,朝中大局还需仰赖录公。”
中书令沉沉叹息,喃喃如自语:“我这一生,信奉圣人所言中庸之道,一辈子做事,但求‘无过无不及’,不偏不倚,执两用中,如今大限已到,到底做成了哪些事,仔细算来,竟无一件,”老人仿佛自述平生,话锋却倏地一转,于看清大司马的这一刻,咬字明白:
“倘大司马再定西凉,只怕封无可封,大司马届时又何去何从?”
成去非心中一动,目中转郁,淡淡道:“那录公看晚辈,要怎么做才好?或是,录公心底以为晚辈要做什么?录公不如开诚布公地说开。”
“功到奇伟,大司马并无什么路可走,但大司马想要走什么路,”中书令双眸愈发黯淡,“老朽已不可揣摩,我此生将尽,自也看不到以后了。”老人所吐为实,年轻的大司马深知他话中涵义,然而他却徒剩老迈,已全然猜不透年轻人所思所想,或是大司马其志,他看得明白,却又始终存疑。
两人谈话至此,一扫先前温情,尽作试探,成去非无意伤及一个老人,一颗仍可谓忠良之心,是故他语气亦仍作平淡:“晚辈唯念苍生社稷,不作他想。”
年轻人坦荡得几乎让人介怀,中书令在久作凝视后,方轻轻道:“大司马让我想起诗里一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成去非笑笑,替老人拭去因言谈而不觉溢出的丝丝涎水后,慢慢起身:“晚辈前来所求,晚辈日后所图,录公既已清楚,还望录公以社稷为重,亦爱惜自己,告辞。”
自张府出,成去非已换作一张冷面,不错,谁谓河广,曾不容刀,他已孤立至此,已无援至此,他再无亲朋,也再无故旧,屈指一算,肯秉持中立的老人,都已算他可推心置腹的交托。
他一如来时,独行默默回到家中,在同周令华几语言尽后,方涉足木叶阁,迎上门口的婢子,得知琬宁方沉沉入眠。
“娘子这几日嗜睡,常读着读着书便睡着了,”四儿解释,“奴婢这就将娘子喊起。”
这几句话入耳,他随即制止:“不必,让她睡罢,她累了。”透过屏风,隐约可见榻上身影,这具屏风绣着一方明丽山水,正为她所喜爱,然他足下始终未动,便这样隔着一片绰然,静静伫立了片刻,欲要嘱托婢子些话语,却又觉多余,他眼前闪过她睡时匹缎一样流泻的乌发,以及那象牙般光洁的额角,如此美丽,如此多情,却在此刻,犹如铅华一梦,竟像是很久以前的一桩旧景,他慢慢踱下阶来,向着背对她的方向,终步步行远--
就此作别。
风雪乌衣巷(2)
凤凰九年夏,大司马成去非奉旨出征西凉。
时议并未因大司马的再度离京而止,九年的情景绝非当日并州情景重现,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是以此时,天子在亲自为其大军饯行过后,回宫途中按捺不住的雀跃,化作几近踉跄的疾步,是的,他终支开了成去非,不,是命运支开了大司马,也不对,凉州是大司马自觉前往的,天子思绪飘忽如絮,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来,但他又必须安定,仔细来梳理此一事将要带来的新变。
凉州军报方为朝野所知时,中书舍人已趁机进言一策,于天子听来无法不心动,此刻中书舍人见天子入得殿来,趋步迎上:
“今上,大司马已离城?”
天子含笑点了点头,敛衣安坐,面上是这几载从未有过的舒心:“大司马一走,殿中都好似轻盈几分。”说罢摆手屏退了左右,独留韩奋一人,正色道:“朕已等不及了,卿言此乃良机,当日不过粗略一提,你所言‘免奴为客’法今日还请卿为朕细言。”
荆州依旧专擅赋税,自去年伊始方拿出十分之一上奉中枢,西北几州戍边多事,北徐州同中枢且又貌合神离,实为大司马所控,其余几州,各有世家门阀所控,每遇事端,中枢并无多少兵力可用,如今过半被大司马带往西凉,天子急需拥有自己所控新军,此局经中书舍人点破,天子早存心间,此刻面上已是出奇的冷静,再无半点方才的喜悦之情。
“今上既有此打算,依臣愚见,仍独有唯浙东三吴可行,如今情势,一来既可打击当地豪族,当地豪族庄园中奴隶为数众矣,且不在土断之列,正可征用,二来,这些壮丁倘想离开主人,必须来京畿为兵,可号曰乐属。”中书舍人娓娓分析,眼中忽过一道闪光,压低了声音道,“此举若定,便是他日大司马真再立不世之功,今上亦可作奇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