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是夏收时节,就在前几天,负责收缴税粮的官吏来了他们村一趟,通知他们马上到收夏税的时候了,要他们尽快筹集钱粮,别等到时候交不出来。
这几年赋税年年都在增加,征税的官吏还十分蛮横不讲理。那几个官吏每次来的时候每人拿一根带刺的藤条,谁要是拖拖拉拉交得晚了,或者交不出官府要的数量,官吏们便会用藤条把人狠狠抽一顿,逼着他们把税粮补齐。有时候还会威胁他们,谁交不出额定的粮,就把谁家的女儿抓走卖到城里勾栏去。
然而不是他们不想交税,而是实在交不出。最近山贼越来越多了,虽然全村的男丁们已经早晚轮流当值守卫田野。可山贼太狡猾了,东割几茬麦,西拔几颗菜。农户们刚打跑这边的,一回头,那边的田已让人扒光了,实在是防不胜防。如今田里就剩下那点作物,要是再被官府收走,村里的人今年就都得饿死了。
如今困境下,农户们再也忍不下去了,也不知谁起的头,人们一呼百应,最后几乎全村每户人家都参与进来——他们决定要造反了!等过几天收税的官吏来的时候,他们要当场杀了那几个混蛋,以报多年来被欺压的仇恨。任人鱼肉的老百姓不做了,全村人一起找个山头,或者自立门户,或者投奔一个山寨,他们也当贼去!
一名年轻人道:“孙老,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那几个狗吏上次可是连你都打啊!”
“我知道。”孙老很无奈,“可是做山贼也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的。现在到处都是山贼,富饶的山已经被人占完了,我们一村的人进山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山里还会有豺狼虎豹,非常危险。而且村里有几家媳妇刚生产完,奶都没断,她们的身子受得了吗?”
老人家比较有远见,可年轻人情绪激动,更为了一口气。
一人道:“进山以后,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手,还能找不到活路吗?大不了……大不了我们也像那些山贼一样,去抢别人的!还不用辛苦干那么多农活了呢!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儿,任凭官吏欺压,我们今年就得饿死了!”
“就是啊孙老,不是我们想当山贼,可我们总得找条路,让自己能活下去吧?”
孙老沉默片刻,鼻子一酸:“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几年了,我实在舍不得走啊……”
这句话让激动的人们也沉默了。有人眼圈发红,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谁不想在熟悉的家乡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呢?可是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啊……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村长村长,村头来了两个官差!”
“什么?官差?!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男人们大惊,还以为征税的官吏提前来了。一时间怒火涌上心头,众人纷纷捡起锄头、钉耙等农具。
“妈的,不等了!走吧,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他们想逼死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活着!”
男人们气势汹汹地朝村头跑去。
“哎,都别冲动啊!”
孙老想把众人劝住,可惜来不及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已被愤怒冲昏头脑,只想来个鱼死网破。孙老拉得住那个,拉不住那个。一群人杀气腾腾地向前冲,根本拦不住。孙老只能加快脚步在后面追着。
转眼,众人已跑到村头,打算看见那几个混帐官吏就上前直接给他们的脑袋开个瓢,然而村头的一幕却让所有人愣住了。
只见两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年轻男人正抱着村里的孩子逗弄,他们手里还拿着点心,喂给孩子吃,孩子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两人虽然穿着官吏服,却不是平常来他们这里征税的官吏,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村民们瞧见这一幕,都有点不知所措,接二连三刹住脚步。有几个极冲动的,想着官吏都不是好东西,杀了也不冤枉,于是继续往前冲,可还没冲上去就被村里其他人拦住了——毕竟有孩子在场,这样的事情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做为好。
此刻,那两个年轻官吏不是别人,却是陆求雨和王丰收。
州府中有学识的文吏朱瑙大都留用,却大刀阔斧地把底层胥吏撤换了不少。他深知那些胥吏行事狂妄嚣张,狗仗人势,而百姓能接触的往往就是这些胥吏,百姓对胥吏的印象也会影响到对官府的印象。将原本行事嚣张无礼的胥吏裁撤之后,朱瑙从自己的店铺、田庄里调用了一些人,也从长明寨里征调了一些可靠的人手,其中便有陆求雨和王丰收。
他们两人扭头一看,看到一大群手持农具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都吓了一大跳。
陆求雨挠挠头,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孙老年老体迈,跑得慢,这时候终于气喘吁吁地追到。他拨开人群跑到前面,看到陆求雨和王丰收二人,也是一愣。
“二位小兄弟是州府当差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孙老连忙开口稳住局面。
“啊,对。我们是朱州牧新召的,刚开始当差没两天呢。”陆求雨放下怀里的孩子。孩子的父亲连忙招呼孩子回去。然而由于陆求雨给的点心很好吃,孩子喜欢他,拉着他的裤腿不肯走。
“朱州牧是谁?”孙老诧异道:“不是宋州牧吗?”
远离城镇的村庄大都闭塞,村里的人很少出去,村外的人很少进来,因此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村里的人往往过上好一段时间才会听说。州牧换任这样的大事,已过了好几天了,白水村里还没人知道。
陆求雨和王丰收也是一愣。王丰收立刻道:“宋州牧死啦!现在是朱州牧当任了。朱大善人的名号你们听说过没有?”
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与外界的沟通太少,还真没听说过朱瑙。
王丰收一拍大腿,道:“你们没听过太可惜了!朱州牧可是阆州出了名的大善人,前年水灾的时候,他特意买了一个大田庄收容灾民,只收灾民十分之一的收成当田租。不光如此,他还请大夫给灾民看病,可不知道救了多少人性命呢。”
村民们都听傻了。宋州牧已经死了?竟然换了这样的人做新州牧?
孙老也有些犯傻,但老人家到底比年轻人沉稳些,忙道:“我们村里有阵子没来客人,还真是刚听说这件事。不知道两位官差小兄弟这趟来是做什么的?”
陆求雨道:“朱州牧上任之后,改革了赋税相关的法令。我们是来宣布新的法令的。”
一听“赋税”二字,村民们立刻紧张起来。有些人原本抓农具的手都放松了,忽然又紧紧抓牢,警惕地打量陆求雨和王丰收,随时准备出手。
要知道州府的官吏经常喜欢说些糊弄人的空话,以前官吏们来征税的时候,还说官府收走他们的粮食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可他们整天被山贼打劫的时候从没见官府站出来保护过他们,反倒是官吏欺负他们比山贼欺负得还狠。这两个新上任的官吏虽说看着面善,可谁又知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样的路数?刚才那些话,没准也是在忽悠他们。
陆求雨忙道:“朱州牧得知在前任州牧的治理下,百姓竟然需缴纳那么多的苛捐杂税,他非常恼火,所以决定立刻给农户减税。”
村民们听到“减税”二字,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已经好几年了,年年加税,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官府竟然要减税!
孙老急忙问道:“减税?小兄弟,怎么减啊?”
陆求雨一本正经地答道:“一切苛捐杂税全免,往后州府只收田税,税十一。”
四周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税十一!!要知道之前各类苛捐杂税加在一块,税率几乎高达十分之五。田里一有收成,官府立刻派人来收走一半。寻常年头还罢了,一旦碰上灾年,以及山贼泛滥之后,收成年年减,税却年年加,这日子是真的没法往下过。他们本想着官府能减免一些杂税,他们或许还能勉强有条生路,哪想到那位朱州牧竟然直接就把税减到了十一!!
有人当场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被左右两边扶住了。
“十一???真的只收十一???除了田租其他什么都不收???”
王丰收接茬道:“当然是真的了。朱州牧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得知本州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疾苦后,心痛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呢!大家放心吧,以后有了朱州牧,一切都会和以前不一样的。”
朱瑙交给他们的任务,除了让他们向村民们说明新税法,亦希望他们能使百姓明白州府已然万象更新。如此一来,才能让百姓重拾对州府的信心。陆求雨这人比较老实,不太会吹捧人,王丰收则比他油滑些,嘴也甜得多,有他添油加醋,老百姓果然更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