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断然道:“不可能的。户籍册每县留档一份,各州留档一份,成都府还要汇总收存,难道这三处都被水淹了?一定是成都府发现了各地官民勾结,清丈造假,但造假人数太多,又不能一网打尽,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由头,重新造册。”
儿子问道:“爹,那我们该怎么办?”
钱当家纠结地咬了咬嘴唇。
其实当他前几日听说新政的时候,心里也有点后悔。他倒是不在乎官府另外贴补的钱粮,也无需向官府借用耕牛和农具。但能够向官府低息借贷,却着实令他心动了。
钱家当然不缺钱,更不需要借钱度日。但是朱瑙上任之后,非常鼓励经商。需知蜀中田地富饶,一人种田就能养活几口人。因此经过官府的鼓励后,的确有大量人投身工商之中。各地也都大开工坊。而且此番朱瑙关中一行,又给蜀商带来了许多商机,使更多富户愿意从事经营。
这商业一旦昌盛,自然需要大量钱粮进行周转。钱家自己倒是不经商,可同乡里商人不少,经常各处筹钱。钱家也会把钱借给他们,赚取利润。
以往官府借贷是五成利,民间借贷也近于此数。可现在官府降到了三成利,钱家凭自家田地可贷到不少钱,把这笔钱借出去,一倒手就能赚一两成的利差。就算扣去要补缴的田税,也还有的赚呢。
但钱当家也有担心。跟郑大脚一样,他担心的是舞弊被查出来,不光赚钱的事儿不用想了,还要被治罪。而且他比郑大脚见识多,也更能吃透官府背后的用意:惠政只是暂时的,可户籍册却是长久的。惠政也许过几年就取消了,田税那可是要一直交下去的。
现在官府说户籍册被毁了,倒是打消了他的第一项疑虑:户籍册被毁是假,官府表态不再追究之前舞弊才是真。
至于第二项疑虑呢?
钱当家纠结半天,最后咬咬牙,道:“算了,咱家有多少田,照实报吧。”
儿子不解道:“爹?”
钱当家解释道:“官府又是颁布惠政,又是重新造册。还让百姓自己申报一次,官府再查一次,这是铁了心要把人口田地清查明白。朱府尹做事恩威并济,恩先来了,威也不远了。若再查出有问题,只怕以后就要严惩不贷了。咱们还是别去触那霉头。”
说到底,如今再去欺瞒官府,所得利益太小,所冒风险太大,聪明人不该去冒那风险。
儿子也知父亲一向智慧,忙道:“好,那就照爹说得办!”
第132章 瞧在他对我如此青睐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了。
秋收之后,各乡各村就开始了百姓主动上报户籍的工事。
大多百姓都为此欢天喜地。从明年起,他们就可享受惠政,从此负担愈发减轻,日子可不就能过得更好了?
各州百姓提起推行惠政的朱府尹,更是无比交口称赞。要知道前头才有一个荒淫无道的袁基录,朱府尹这一上任,对蜀中百姓而言简直无异于天降甘霖!
老百姓是高兴了,可也有人不痛快起来——就是所有在清丈造册时参与了舞弊的官吏们。
而谭戊正是其中之一。
要知道作为一个小吏,谭戊的出身并不好,俸禄也没有多少,可自打他当了公差,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年年买新地,如今都已比得上一户小富之家了。
能如此快速地富起来,正是因为他“艺高人胆大”。没有他不敢收的贿赂,没有他不敢舞的弊。光是丈量一次土地所收的好处,就足够他又给家里置办了三亩新田。
于是这天谭戊回到家里,只见他父亲正坐在前堂焦急地来回踱步。
谭父一见谭戊,忙三步并两步上前,问道:“儿啊,听说官府要重造户籍册了?”
谭戊道:“是啊,爹你也听说了?”
谭父急道:“这么大事儿,怎么能不听说?官府为啥要重造户籍册?是不是知道你们徇私舞弊的事儿了?你收了人这么多钱,万一被抓了,得坐几年牢啊?”
谭戊反倒还没他爹担心。他胆子要是不大,也就不敢那么干事了。
他胸有成竹道:“不会的。爹,舞弊的人那么多,官府哪儿管的过来啊?”
谭父还是很害怕:“你最近还是老实点吧,别再干那些事了。万一官府真追究起来,这可是要倒大霉的啊!”
谭戊却大大咧咧地摆手:“爹,法不责众这词你听过没?先不说官府有没有那本事把我干的事儿查出来,就算真查出来了,他们想不想管,敢不敢管还不好说呢!这么多老百姓参与舞弊,光我一个人就收了几十户的钱,这要是严查,把所有人全抓起来,还不得天下大乱啊?”
又道:“依我看,那位新上任的朱府尹根本就是个软柿子。要不然他为啥要说户籍册让水淹了?三府的官库还能一起让水淹了?简直唬傻子呢!他这摆明就是害怕,怕查的太严,他自己的官位都保不住。所以他也只能给老百姓送钱了。”
谭父瞪着眼道:“你咋能这么笃定?说到底,你干的就是缺德事。我早就叮嘱你别这么干了,你就是不听!这万一要是出了事……”
谭戊听不下去他爹的唠叨,不耐烦道:“行了,别说了!你要是不乐意,我挣的钱你别花,我弄来的粮食你别吃!你儿子现在可比你有能耐多了,少在那儿教训我!”
谭父目瞪口呆。
谭戊懒得再跟父亲多废话,一甩手,直接板着脸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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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
朱瑙坐在屋里批阅公文,薛道清在他隔间的小屋里翻阅公文。
跟谢无疾一样,朱瑙亦没有功夫去亲自教导薛道清,但他也遵守约定,于是他就让人拿一些公文给薛道清看,让薛道清自己去领会。若薛道清有什么疑问来找他,他也会给他指点一二。
两人正忙着,忽有官吏前来通报。
“府尹。”官吏道,“黔州百姓自造的户籍册也送到了,眼下各州已全部收齐。”
薛道清在隔间听到户籍册三字,不由得撇了撇嘴,又竖起耳朵听。
关于朱瑙对重造户籍的做法,他心里一直是有非议的。他承认朱瑙的做法比建立严刑峻法会更有效,但他也觉得朱瑙的做法太过温和了,温和到让人觉得软弱的程度。
这么多人徇私舞弊,就因为一句“法不责众”,就真的不责了?说到底,还不是怕事么!
却听朱瑙不紧不慢道:“收齐了就开始查吧。让度支部的官员去核算对比,按舞弊的严重程度给各州排个序。排好了就报给徐少尹,让他依次派人去各州纠察,把那些徇私舞弊的官吏都治一治吧。”
薛道清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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