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龃龉着不愿听徐辉祖这般安慰,“你说那么些大道理,我一句不懂,你在草庐修了几年道,我可没有,我就是修十年百年,也悟不了你的道,我只要你和钦儿都好好的,我继续伺候你们就好。”
九娘的话虽然很朴实,却完完全全的道出了自己的不舍,徐辉祖也不见得就舍得娇妻爱子,不过是说那些话骗人骗己罢了,听到九娘这么说,微微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会情绪,才复又睁开,“别闹,乖。”
九娘只是继续伏在他的怀中,压抑了自己的声音,身子却一抖一抖,显然是伤心至极了。
徐辉祖抬头对我看了看,道,“安采文。”
我愣了愣,他自我进宫之后,便没有对我直呼其名过,现在,他居然拿出我们初次相见之时,我告诉他的名字称呼我,回忆起他当时那少年得意,风流纨绔的样子,再一看现在这个苍白到枯槁,已经快要失去生命的病人,我也一下子忍不住,就哽咽起来,“哎,什么事?”
徐辉祖见我答应他,惨淡的笑了笑,“当年你入宫为妃,我心中有些难过,倒不是因为你要去夺我姐姐的宠爱,而是因为……咳咳……我知道,那个地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那个地方……咳咳……不过刚开始那两年,你过得不错,我虽未和你见面,在这里却也替你开心。不过……谁也没想到公主……是我不好,没有帮上你的忙,咳咳……这两年,我听说你闭门自居,连姐夫的面都不见了,我想你一定过得很不快乐吧……咳咳……”
徐辉祖咳得越发激烈,他自己拿了一块帕子捂着嘴,没一会那白帕子上就被他咳出来的血浸染成淡淡的红色。九娘止住哭泣,站起身来,替他拍着背,一边哄道,“你现在一定很累,咱们不说了好不好?娘娘在这里等着你,你好些了再说,好不好?”
徐辉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宫中……不是一个好归宿……”
我含泪点了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在宫中不快乐,我姐姐在宫中也不快乐,她有孩子,她是永远不可能看开了,更不会出来了,你现在却不一样,与其在宫中做一只囚鸟,不如放弃那一场繁华吧。”
“辉祖,你说什么呢!这话传出去,那是死罪!”九娘捂住徐辉祖的嘴,焦急的说道。
九娘虽然捂住了他的嘴,也不过是作势,并不敢用力,所以徐辉祖一把也就推开了,他有些癫狂的笑了笑,“死罪?将死之人,怕什么死罪?”说着,他转向我问道,“我的话,你可听到了吗?”
我红着眼睛,“很谢谢你能跟我说这么一番话,皇宫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片伤心地,可是那又怎么样?难道我还有机会离开吗?”
徐辉祖咧着沾血的嘴唇笑了笑,“你若是真的愿意离开,我可以帮你一把。”
“辉祖!”九娘焦急的一声呵斥,徐辉祖却毫不在意,“今儿我们这里都是自己人,九娘,我知道你对权贵妃有芥蒂,但是她确实是我一生难得的朋友,我姐姐对不起她,我希望替姐姐赎罪,也为自己当初没有帮上忙赎罪,你能放下那些芥蒂,听我的安排吗?”
九娘朦胧着泪眼,本欲发作,看着徐辉祖行将就木的样子,终于还是不忍心,点了点头,“你说吧。”
徐辉祖满意的笑了笑,一边握住了九娘的手,一边对我道,“你若是真的想要离开那鸟笼子,我帮你。岱钦这些年没事,在我这里和我也成了好朋友,我们都觉得你在宫中太苦了,他愿意带你走。”
我扭头看了看岱钦,岱钦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只是静静的低着头,似乎在走神,又似乎在思考。
我心内一阵慌乱,我明白徐辉祖在这种时候把我喊来,绝不是一时兴起,岱钦虽然此时不说话,他们俩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和我说这些话的,事实上,也确实只有他们俩知道我在宫中的处境,心如死灰,如履薄冰。可是现在叫我立刻便决定是不是就此离开宫中,我还是有些犹豫。
虽然皇宫是个鸟笼,也是个我住了快五年的鸟笼,铁的栏杆也被我捂热了,总还有些余热,让人贪图那点温暖。
“我……”我支吾两声。
徐辉祖却没有由我再说话,他喘着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抉择,不过我没有时间了,我今天把事情交代给他们,你回宫后好好考虑,考虑好之后,找九娘便可。”说完,他朝九娘看了两眼,九娘无奈,只好点了点头,他又朝岱钦看了两眼。
岱钦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两年在徐府,闲来无事,我便倒腾着研究了很多药物的属性,无意间发现了几种药配在一起,人吃了之后,可以闭气三到五天,看起来和死了一样,便是假死药。”
“假死药?!”我和九娘都有些吃惊。
第330章.86.皇后殁
岱钦点点头,“对,服用这种药的人,在药性发挥完之前,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没有体温,除了不腐,与尸体无异。”
“可是我吃了这种药,又怎么能出的来呢?”听岱钦这么说,我不禁也有些好奇和动心。
徐辉祖接着说道,“让岱钦把药给你带回去,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什么时候服下,如今你不受宠爱了,又没有娘家,停灵不会停的太久,九娘到时候一定也要去吊唁,她会从中安排,一下葬,我们就想办法把你弄出来。此法虽然曲折,但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到时候,岱钦带你离开京城,你想怎么生活,随你打算吧。”
我看着徐辉祖的眼神,知道他和岱钦相处久了,很是了解岱钦的为人,大约也猜测到岱钦对我有意,此时也是有意成全岱钦,想要撮合我们。我苦笑,我若是对岱钦有意,那几年前就有无数机会跟他走了,现在就算在皇宫中伤透了心,真要离开,也不过是重新找一个地方,慢慢淡忘那些痛苦罢了,怎么还会去和什么人在一起生活呢?
岱钦心似明镜,比徐辉祖要清楚得多,他说道,“越龙城在南疆已经小有气候,你若是出宫了,无处容身,可以去那里,他一定能给你安排一个和以前不一样的生活的。”
徐辉祖看了岱钦一眼,眼神中满是不解,似乎在问岱钦为何要把我往别处推。岱钦避开他的目光,没有回话。
我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徐辉祖又开始咳嗽,这下越发的厉害起来,喷出一口血,将整个背面全部都染成红色,他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的又倒下去了。
九娘急得一把扶住徐辉祖的脖子,哭道,“辉祖!辉祖!你怎么了?!”
岱钦拿出几根银针,在徐辉祖的脖间扎了上去,徐辉祖被扎了这几针,整个人都安静下来,陷入了沉睡。九娘依旧哭着,两个小丫头见不好,便进来帮忙收拾被褥和痰盂。岱钦对我使了个眼色,和我一起往外面走了出来。
我小心问道,“他还能撑多久?”
岱钦面色凝重,“恐怕就是今晚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时候不早,我该回了,九娘一个妇道人家,只怕到时候会乱了手脚,他的后事,全靠你了。”
岱钦不知为何,突然笑了,我见他笑得莫名其妙,也有些愣住。良久,他才说道,“我都知道。你快回去吧。徐舅爷跟你说的这件事,也是我的意思。你好好想想,我一直都在京中。”说着,他便向我递过一个玉瓶。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接过手中。
回宫路上,我一阵阵的心神不宁,不知是因为心知这是和徐辉祖的最后一次会面心生伤感,还是因为袖中的那瓶丸药或许会改变我的人生。
徐辉祖的丧报在第二天一早便送到了宫中,听说是昨日夜里便咽了气。徐云华不受宠而被幽禁寝宫的事,虽然后宫皆知,但是对外倒还算保守,知道的人并不多,此番她的亲弟弟亡故,朱棣也没有为难她,特特将她放了出来,让她去给徐辉祖操办丧事。
禁足两年的徐云华收敛很多,她也知道朱棣不喜徐辉祖,丧事也只是往庄严上办,并不十分隆重。我为了避开徐云华,连丧礼也没有去。
徐辉祖的丧事之后,朱棣便解了徐云华长久以来的禁足,只是徐云华痛失亲弟,也没有甚心情到处走动,依旧和我一样,并不出宫。
一月之后,不知是徐云华对朱棣请求,还是朱棣自己认为对徐辉祖太过苛待,以“中山王徐达不可无后”名义,让徐辉祖唯一的儿子徐钦袭了曹国公的爵位。这个爵位曾经是徐达传下给徐辉祖的,因为徐辉祖帮着朱允炆负隅顽抗,朱棣迁怒于他,便将这个爵位也给他削了,现在还给了他的儿子,也算是给九娘孤儿寡母一个交代。
宝儿拄着拐杖看着窗外的阳光,“皇后,似乎又起来了呢。”
我没有说话,与徐辉祖见的最后那一面,对我的触动太大,徐云华即便再坏,终有一个正直善良的弟弟,她的弟弟为了给她赎罪,不惜冒险将我弄出宫去。而且时间久了,我对徐云华的恨意,也没有从前那么强烈了。恨,改变不了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