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宽一听来了兴致,拉着慕垂凉袖子问:“赌什么赌什么?怎么赌?”也叶怀臻也看向慕垂凉,甚至扶额阖眼的裴子曜也阴沉沉地睁开了眼。
慕垂凉慢悠悠打开折扇,这是云卿第一次瞧见他打开折扇,乌木错金的扇骨,雪白未画的扇面儿,只左下角一枚四方朱红印记,离得太远,看不清字迹。
“自然是赌今儿哪一家能拔得头筹,”慕垂凉左右环视一圈道,“怀臻你似乎很喜欢李记那幅凤穿牡丹?阿宽一心只瞧着张记的四大美人了吧?子曜素来偏爱水墨,不知道白记那幅轻云出岫入不入得你眼?”
“好啊,难得垂凉你有兴致来看斗灯,我便不扫你的兴,我就押李记的凤穿牡丹。”说话的自然是叶怀臻。李记画师不敢停笔,一旁书童却连忙对叶怀臻行了个拱手礼。
“那我当然是押张记的四大美人,我就不信有谁不爱美人的!”蒋宽一挑眉也附和,“这把我赌了!”张记的书童亦行礼道谢。
三人便都看向裴子曜,裴子曜脸色死气沉沉,目光几近阴冷,叶怀臻连忙说:“看着越发严重了,裴牧,快扶你家少爷回去歇着!”
一旁裴子曜的随从裴牧连忙过来要扶,裴子曜却重又阖眼道:“不必了。我押罗记。”罗记的书童连忙行礼。
“咦,你不是爱水墨?”蒋宽讶然。
叶怀臻细细审视一番白记的画,温润笑道:“这幅轻云出岫,用墨大胆而不大意,烟云轻灵而不轻佻,实在画得极有韵味。”
裴子曜眼都不睁,声音滞涩黯哑:“罗记的春雨霏霏,倒也不错。”
云卿一直眯眼瞧着。这四个人里她只接触过裴子曜和慕垂凉,对仁善的叶怀臻叶大少爷和浪荡的蒋宽蒋大少爷并不了解。不过如果先前了解,今儿又怎会这般大开了眼界。
“那就轮到我押了?”慕垂凉摇着折扇对云卿悠然笑道,“一千两纹银,我押苏记。”
010 画师
云卿眼皮儿一跳,远远瞧见裴子曜受伤的那只手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
蒋宽倒抽一口凉气问:“一千两?押这丫头?”
叶怀臻不冷不热笑了一下,静静说:“慕家当真阔绰,好大的手笔!”
“这可是笑话我了,”慕垂凉目光只落在云卿身上,悠然笑道,“你们不问赌多大就纷纷押宝,我怎么好押少了扫大家的兴。何况我押了就是要赢的,我认定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那就轮不到我阔绰,怎么你们不是这样想的吗?”
叶怀臻只是笑而不答。四人一句冷话没说,场面却陡然有了些微的古怪,良久有人开口,却是仍然闭目养神的裴子曜:“我赌。”
“还有我,”蒋宽看着慕垂凉耸肩说,“虽然输了一定会被姐姐骂,不过话都说了,哪能改口。”
李记的凤穿牡丹正画到凤尾,一笔一画,勾描细致,低调华贵,叶怀臻专心看了许久,笑着说:“自然是要赌的。成败又非朝夕看得出来。”
云卿却并不行礼道谢。
慕垂凉也不计较,只笑容古怪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他脸上的神色始终是优雅的,玩味的,不急不缓又似笑非笑的,令人无从挑剔,却又捉摸不透。
买定离手,一众人都等着看结果,唯有裴子曜依旧阖眼假寐,但细看神色,竟比一开始还要阴郁几分。
斗灯时间只剩半个时辰的时候,云卿等的人终于到了。
“让一让让一让!”孙成一猫腰钻过人群跳上高台,在云卿耳畔悄声说:“云姐姐,都准备好了,是现在拿上来么?”
云卿点点头。她是临时决定来参加斗灯,未免迟到,只得只身赴赛,另找人通知孙成将她需要的东西从苏记带来。
“哎!”孙成顿时眉开眼笑,向人群中呼喝一声:“快拿上来!”
五六个苏记的伙计端着方木托盘鱼贯上台,一边放下托盘里的东西,一边在孙成催促下把桌上原有的笔墨纸砚收拾干净。孙成一边帮忙收拾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对云卿说:“云姐姐,二太太要我带句话,她说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成败对苏记已经不重要,从此你只需为自己费心。”
孙成见云卿连头也不点了,神色只是淡然自若,便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二太太还说,那日借裴二爷名号来压苏家,希望你不要介意。还有我……我那天,真没骂三姨太,我骂的是苏老爷……总之是多谢云姐姐帮衬了,云姐姐别生我气。”
云卿看一眼孙成,又淡漠地低下头。苏记再不济,总有人拼了命地想要保它,但有的东西你看的甚高,并且瞧着别人也看的甚高,然而等到摔碎那一天,却发现并没有人愿意低下骄傲的头去把它修补好。
苏记这桌前如此一番热闹,上头那几个人便又将目光移到了这边。似乎是多了许多,但一碟一罐的,和寻常颜料也没什么分别。一群人等着瞧热闹,倒是云卿泰然自若,用左手将这些颜料一一重新排了序,然后拿起一个青花瓷罐,打开罐子是刺鼻的药水,微微有些酸味儿。
“那是什么?她想干什么?”蒋宽问。
没人回答她,所有人都盯着云卿将那个罐子里的水倒入品红色颜料的盒子,然后取下头上一支玉簪子将它搅匀了放到一边。紧接着是另一个紫金错纹陶罐,里面金黄色的药水被倒入另一碟春柳绿的颜料里。云卿全神贯注地重新调配了所有颜料,动作灵敏,神色严肃。
又是一刻钟悄然过去,云卿将桌上几乎所有的颜料都重新调制了一番,周围人议论纷纷,连台上几位少爷都因下了注,不时往这边盯一眼。
“时间不够了,”蒋宽乐了,斜眼对慕垂凉说,“你要输惨了!”
“是么?”慕垂凉对着云卿无所谓地笑说,“再不开始,你可真要让我输惨了。”
云卿盯着一碟玫瑰紫的颜料,那里面方才掺进去一些无色无味的药水,此刻颜色变成了鲜亮的玫红。她抬起头,一双眼睛从左到右细细打量了一番台上,蒋宽兴致勃勃,叶怀臻温和带笑,裴子曜面色阴郁,唯独慕垂凉悠闲摇着纸扇,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云卿一字一顿,无声地对慕垂凉说:“我、开、始、了!”
最后一字音刚落,云卿端起孙成早已准备好的一碗清水猛灌了一大口,然后将白纸圆灯笼迅速转起来,同时一口水喷上去,只见灯笼中间顿时湿了一圈儿。云卿一刻也不敢停,左手拿着灯笼,右手迅速抄起一支紫兼毫,两三下蘸了白色颜料在灯笼上开始作画。
“是花!”人群中顿时有人喊,“梨花!”
一笔勾描成形,簇簇堆叠,剔透晶莹,“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灯上出现的正是梨花堆雪。
但云卿下笔快,换笔更快,这时间已经换了一支鼠须尖豪笔,沾染了一点嫩草芽青色为梨花点上绿蕊绿萼,朵朵梨花形神兼备,竟仿佛有梨花香味幽幽飘来。孙状元忍不住赞一声:“妙极!”
点完花蕊,云卿毫不犹豫将这一面转到左边,然后在新的空白处开始勾描。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将目光锁定在云卿眼花缭乱的换笔、下笔上,还没等有人瞧见她此刻画的什么,只听人群中有人惊叫:“消失了!梨花、梨花消失了!”
众人纷纷看去,果然见姿态清灵的梨花若凋零一般,一朵一朵凭空消失,眨眼间竟一瓣不剩!众人正惊疑不定,云卿新画好的一面已经又转到左边,然而转过来的同时颜色也开始剥落退却,没等人看到画的是什么,那里已经只剩一些残缺的颜色,再一眨眼又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云卿的灯上,睁大了眼想瞧见画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云卿下笔越来越快,换笔越来越急,甚至刚见她蘸了一抹海棠红,待到落笔颜色却成了樱桃红,不知是颜色变了,还是自己眨眼之间她又换了笔或者换了颜色。
转眼间一盏灯已经画了一圈,颜色亦消退了一圈,然而云卿双眼紧紧锁在灯上,左手拿灯右手执笔,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迅速换了一支三紫七羊笔蘸了浓重的秋香色继续下笔。
“那里不是画了梨花了吗?”人群中有人惊呼。
然而云卿的确是继续将灯笼向左转,每一层消失掉的画都变成干净无瑕的纯白宣纸,灯笼一圈一圈向左转,颜料一层一层被渲染在湿纸之上,但究竟画了什么再也没人分辨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