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行渐远,云卿一阵气闷,手蓦然一松帘子便落下去,遮住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蒹葭和紫苏关切地看着她,云卿勉强笑了一下,再度掀起帘子将一张无从伪装的脸朝向外头,却看到那人买了大袋的糖炒栗子,不怕弄脏身上锦衣华服地直接抱在怀里,脸上分明噙着单纯而满足的暖笑。他的身后,黑色薄棉袍的长庚付了钱匆匆跟上去。
冷风顺着马车上的小窗一阵一阵灌进来,云卿一个哆嗦,嘴唇发白。松手放下了马车帘子。
紫苏和蒹葭倒认不出慕垂凉的背影,但蒹葭见云卿如此神色,不一会儿也就猜出个囫囵。她虽不解云卿此番心中打算,但却知道裴家这种伎俩,云卿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裴家和裴家认也早就没那个能耐可以使云卿如此挫败。
回到岚园各自歇息,蒹葭便扶云卿回了拾云轩。云卿神色倦怠,在晚饭摆桌的空当就已经睡着。她穿着白色的薄衫在乌木太师椅上蜷作一团,纤长微卷的睫毛在烛光中剪下两扇阴翳,巴掌大的小脸比今日裴子曜还苍白几分。
蒹葭示意下人将饭菜撤下,然后撤下了近旁几根蜡烛,接着转身找了一床质地轻软的羊绒毯子披在她身上,最后到外间的炭盆里加了一些银丝炭。等一切收拾妥当了,便也没了吃饭的心劲儿,而是轻叹口气,转身回屋守着她。
“蒹葭……”
蒹葭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说话的不是云卿还能是谁。
蒹葭快步走过去问:“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云卿摇摇头,将手脚都蜷缩进羊绒毯子里,在黑暗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问:“我姑姑呢?”
“在御史大人家呢!”蒹葭将她的小手炉塞给她说,“不是小姐你三天前特特跟云姑姑交待的么?天冷,御史夫人咳疾未愈,让云姑姑近旁伺候着,暂且不必回岚园了。”
云卿点点头缓缓说:“这就好,御史府安全,在御史夫人身边那就更安全了,这样就好。”
“安全?”蒹葭不解了一天,见云卿此刻也没什么睡意,便问道:“裴家这档子事,我晓得小姐你跟咱们商陆总管是早早儿的看透了,可我前思后想的,也只晓得裴家棺椁里头的绝非咱们二爷,至于小姐担忧的安全……”蒹葭摇摇头。
云卿看她片刻,苍白一笑说:“你素来比我聪明,怎么这回倒让裴家给绕糊涂了呢!”
云卿起身,蒹葭忙帮她披上毯子,扶她在榻上坐下。云卿拥了锦被絮絮地说:“何止安全呢,裴家这一招釜底抽薪,硬要把活的说成死的,那是要逼我离开岚园呢……”
蒹葭当即愣了,逼她……离开岚园?
突然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紫苏急切道:“小姐,芣苢回来了!”
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眼,当即起身。
051 山雨
当日听闻裴二爷噩耗,云卿的确是有些不够冷静了,但越是如此,事后回想起来越觉惊心。所以她一分都不敢大意,特特留了商陆和紫苏在身边,然后找了不会引人注目的芣苢出远门打探消息。三天,整整三天,算着芣苢今日要回来,她才带着人去裴家认所谓的尸。
云卿和蒹葭刚踏入拾云轩的小花厅便见芣苢急切地上前说:“二爷人的确不在巴蜀!”
紫苏已经退下,这里只剩她们三人,云卿见芣苢斗篷上的雪都没顾得上拍,当即带她去了暖和的内室。蒹葭亦吩咐下人将饭菜热一热尽快端上来。
芣苢心眼子实,哪想得到是裴家在算计她们,见云卿还不紧不慢地给她倒茶真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拉着云卿手急切强调说:“真的,人不在巴蜀,根本没人晓得咱们二爷现在身在何处!”
云卿帮她脱掉斗篷,将暖烘烘的羊绒毯子披在她身上笑道:“不急,你慢慢说,说清楚。”
芣苢忙点头将一盏茶一饮而尽急促地说:“和二爷同游巴蜀的人说得明明白白,二爷七月中旬末接到物华城的飞鸽传书,然后就单人一骑急切离开巴蜀了。同游的人只晓得是十万火急的事,根本来不及多问什么,所以问遍了也没人晓得二爷究竟去了哪里!”
蒹葭将两个小手炉分别塞进云卿和芣苢手中,笑道:“也就是说,咱们二爷跟友人分开之时只有单人一骑,根本没带什么行囊,是么?”
芣苢不晓得她们在裴家的际遇,不免一愣说:“没有,十万火急了,哪里还顾得上带那些东西呢!”
芣苢带来的消息坐实了云卿关于裴二爷并未遇难的猜测,但一个疑问解决却又带来了新的疑问——物华城的飞鸽传书?七月中旬?
七月初七七夕斗灯,那段时间左右她才和裴子曜决裂、裴家也才和叶家定亲,若是飞鸽传书引师傅离开巴蜀也是裴家计划的一部分,那未免也太早了些。而裴子曜此番做事漏洞百出,根本不像是长时间酝酿出来的计划。
况且以她师傅豁达悠哉地性子,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算的上十万火急的事?竟连与友人话别都来不及就快马加鞭离开了……甚至不是回物华城么?若是回物华,七月中旬到现如今的腊月初,怎么着也该到了。
“小姐,在想什么?”
云卿一顿,收回思绪,笑着说:“没什么,此番辛苦你了。有什么想知道的待会儿再慢慢问蒹葭,现下快吃饭吧!”
人证物证俱在,裴二爷根本没有死,那这件事到这里云卿就已经有了全部的胜算。不过眼前这一劫,总归是要咬牙先应下了。
第二天就是腊月初三,离裴叶联姻的日子腊月初五,还剩漫漫两天。初三一早,裴家遣了个最末等的、连话也说不个囫囵的小厮来报丧,云卿以身子不爽快为由给推了。整个岚园听从她的命令,只在大门口挂了一盏白色绉纱方木大宫灯,其余地方照旧披红挂绿,人人吃睡如常,谁都没去裴家参加所谓的丧葬。
只是有一点,云卿特特交待了万事要从简,一来是不想拖沓惹怒了叶家,对他裴子曜和她云卿都不好,二来裴家这么一闹,等她师傅裴二爷好端端地回来了,裴家面子上多少都有些过不去。可是裴子曜这事做的,怕是裴二爷尚在族谱中也就这个样子了。
这一点倒在意料之外,毕竟裴子曜人再单纯,裴家又怎会由着他胡来。她差人去打探,却再度出现了意外。
“你确定?”
芣苢老老实实说:“只是听裴家婢女说来的。说裴少爷原本是要从简办丧的,但是蒋家蒋宽蒋初二位少爷去裴家拜访时顺口说,既然不确定,不妨往大处做,如此若裴二爷好端端回来了,也会晓得裴家虽弄错一二,却也绝没有对咱们二爷不敬。”
“蒋家?”连蒹葭也深感意外。
云卿略略蹙眉,心里闪过一抹银色影子,顿时心情恹恹。
蒹葭慢慢也就悟了,小心问:“蒋宽少爷心思单纯,素来对慕少爷唯命是从……莫不是慕少爷在插手此事?那慕少爷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呢?”
云卿阖眼歇息,无力多言。先前她以身子不爽快为由推拒许多繁杂事宜,但这几日大难将至,却觉得这身子果真是有些毛病、做起事来力不从心了。
“没有哪一边,”云卿道,“哪边对慕家更有利,他就会站在哪一边。现如今他安排蒋宽怂恿裴子曜大办丧事,接下来恐怕裴叶婚期就不得不延后了。如此一来二往的,裴叶两家难免要闹些不愉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慕家自然乐见他们联手不成反刀兵相见。”
丧事开始,山雨欲来。整个物华城都嗅到了变数的味道,岚园里头更是一片压抑,人人都惧怕即将到来的改变。
腊月初四,裴家那边还操办着丧事,物华城府尹毫无意外地来到了岚园。
说来云卿常受府尹夫人之邀去府中做客,所以跟府尹大人算得上熟惯。加之云卿很清楚府尹大人此番登门所为何事,所以干脆将人全都遣退了,亲自为府尹大人斟了茶等他开口。
卢府尹身材矮胖,一脸福相,学的是孔孟之道,实是厚道之人。他似慎重忖度了字句才开口问:“裴小姐,此处既无第三人,你能不能给本府一句实话……裴家为裴二爷发丧,裴小姐可亲自辨认过尸首了么?的确是裴二爷不假么?”
云卿闻言轻叹一声说:“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哪里还辨认得清呢!我一来无从细瞧,二来也不忍……”
卢府尹急了,当即板了脸说:“怎能一个不忍就耽搁了正事!若此事有半分差错——”
卢府尹生生顿住,神色焦躁不安,明显的举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