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安安稳稳躺在一架躺椅上,正翘起兰花指从旁边小石卓上捏一粒西瓜子,她闭目养神,神色怡然。倒是旁边洪氏越发焦急,捏着帕子匆匆说:“你倒是说句话啊!”
柳氏磕开瓜子,轻飘飘说:“太太又不肯听,倒叫我说什么?前天儿大太太有请,我告诉您必定是说掌家的事,让您学着我装病躲几天,您不信,说她们犯不着这么急躁,后来怎么来着?您那个儿媳妇,眼见是没人家那个活泛招人疼,这能怪谁呢?您哪,也别到了补窟窿时候就拿我当大罗神仙,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呢!”
007 偷听
云卿简直是要听笑了,她还怪道当时大太太让她代替凇二奶奶孔氏掌家,怎么洪氏三言两语也就神色恹恹地被摆平了,原来还有这一出。这么说,柳姨娘竟是二太太洪氏的谋士?
柳姨娘舒舒服服躺着,轻轻晃动躺椅,暖暖和和晒着太阳,小花架下半晌沉闷,柳姨娘又翘了兰花指去捏瓜子,洪氏却扬手将一碟子瓜子掀翻在地上,怒气冲冲道:“柳亭,你少在这里事后诸葛亮!你先前也就是猜测罢了,当时你伶俐,你伶俐你怎不想出个对策来?如今事到临头,也只会装病而已,哼,多大的能耐似的!你就闲在旁边看热闹吧,她阮月白得了势放不过我,也照样不会放过你!”说罢衣袖一甩带着两个丫鬟忿而离开。
云卿与蒹葭忙矮了矮身子,又算着时间,本欲先随之离开,却听柳姨娘忽道:“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听够了就出来。”
云卿脊背一僵,额头立刻渗出细密的冷汗来,两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云卿盯着前方,见柳姨娘缓缓睁开眼,目光直盯着她们所在之处,云卿晓得自己这明明白白就是偷听,根本没得解释,如今又深知柳姨娘心思之深,只怕就算她今天不计较,也未必不深深记在心里,一时只一味提醒自己要冷静、要谨慎,竟不敢妄动起来。
柳姨娘却又笑了:“今日我称病不去,早早就给老太太回过话了。而你是新妇,如今正是没有理由不去的,你倒不怕老太太等急了?”
蒹葭也是一脸冷汗别过头看她,云卿紧盯着前方,简直不能明白那藤萝密密实实的枝叶并着两三株大月季在前挡着,这柳姨娘究竟怎么察觉的!然而柳姨娘提醒的并没有错,与其约好的事迟到了失信于老太太和大太太,倒不如先找个理由混过柳姨娘这一关,于是握紧拳头,咬咬牙,正要站起来,却听一阵沙沙轻响,一袭红衣斜出月季花丛,站到了云卿与藤萝花架之间,哼笑说:“我去不去又有什么干系!”正是三姑娘垂缃!
云卿惊得差点跳起来,一不晓得柳姨娘所言究竟是垂缃还是她们,二不知道垂缃是否再度看见了她们,三来,如今面前有两个人,她们若想不被察觉地离开只怕会更难一些。
却听柳姨娘低低浅浅笑了,招手说:“来吧,来娘这里坐一会儿。”
垂缃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方静默不语地上前,却不坐,仍是背对云卿她们站着。
柳姨娘却仿佛安心很多,换了慈母神色温和笑说:“方才到哪里去了?”
垂缃僵硬回答:“蕉园。”
云卿原本稍稍放下的心猛得又提起来了。
果然柳姨娘问:“难得你愿意到外头走一走,去也不喊我一道。蕉园可还好?”
云卿与这垂缃不甚熟悉,虽她闯蕉园是误入,但大房二房硝烟在即,只恐柳姨娘要多想,如今更难猜测这垂缃要如何作答。
正凝神屏息看着垂缃,却见垂缃用脚踢着散落一地的瓜子,不耐烦地说:“两个新来的小丫头子迷路闯进去了,我骂了一顿,放她们走了。倒是你,你还嫌洪明玉欺负咱们欺负得不够吗?如今我已折在她手上,你是不是要等垂冽也被她榨干了你才知道哭?到现在还帮着她!”
柳姨娘收了笑,微微眯缝了眼目无表情看着前方,略过一会儿,方笑了一下说:“你被逼嫁到沈家这件事,是为娘的没能耐,是我对不住你。但这里不是沈家,是慕家,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该说都得拿捏个分寸。再者,谁欺负咱们,咱们该向着谁,你娘我心中有数。”
垂缃面色骤暗三分,冷冷道:“你心中有数?我如今已冠了沈姓,这也是你心中有数?”
柳姨娘仿佛没听见,只晃着躺椅继续看远处的天,可云卿晓得她定是听见了的,因她咬着字句重复道:“对,我心中有数。”
垂缃冷冷盯着柳姨娘看着,直到一个丫鬟来报:“三姑娘,老太太房里的莺儿姐姐来,说今儿改了地方,不在她那里用早饭,要去大太太那里呢!叫咱们可别走错了白跑一趟。”
垂缃又盯了柳姨娘一阵子,方冷冷说:“知道了!”尔后甩手离开。丫鬟也忙不迭跟垂缃走了,独留柳姨娘百无聊赖地在躺椅上晃着,过了一会儿,想是无趣,也不喊丫鬟,自己施施然转身去了。
云卿和蒹葭又猫了一会儿,见果真冷清无人,方一道出来,顺着垂缃所指之路匆匆离开。上了大路略走一会儿,果见花团锦簇,锦带云裳,比方才热闹得多了。她与蒹葭互相整理了衣服,擦擦冷汗,彼此皆是感慨颇多,然而不约而同相视,却一时又不能言。
“小姐——”
“回去再说。”云卿道。
因照例说她们如今不该知道已改了地点,因此一时半刻倒不方便直接去大太太阮氏那里,于是随意晃了两步,只挑人多大路走,丫鬟婆子们多半不认识她们,虽行礼问好,也都神色犹疑,不敢随意乱称呼。正是此时,却见前方几个丫鬟簇拥一个娇俏的人儿过来,云卿一看,好巧不巧,正是凇二奶奶孔绣珠。
孔绣珠一看见她,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又躲不过,便上前行礼了说:“绣珠见过嫂嫂。”
此言一出,旁的丫鬟婆子们才知她身份,也都过来行礼讨喜。云卿稳了稳气息,笑说:“你也是往老太太那里去?”
孔绣珠便羞答答笑道:“嫂嫂想是出门的早,与老太太房里传话的姐姐走岔了。如今改了地方,让到大太太那里去呢!”
“是这样?”云卿便笑,“幸而是遇见了你。那不如一道走吧?也说说话儿。”
孔绣珠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于是两人在一众丫鬟簇拥之下往阮氏那里去。孔绣珠太易害羞,时时低着头不敢看她,一路倒也只是说些客套话,云卿满心满眼都是柳姨娘和垂缃,一时少不得也沉默许多。于是虽看起来和和睦睦,毕竟仍是生疏的。
云卿心不在焉倒也罢了,反倒是孔绣珠略觉尴尬了些,挣扎许久,主动跟云卿说起话来,多半也是看着沿途景致说些方向与各房所居的事,单只是介绍,没有任何品评、指点或猜测,十分之谨慎。
待说起三姑娘垂缃的住处,云卿便顺口问说:“三妹妹如今正在家里住着?”
言下之意垂缃已出阁,却仍住在慕家,必定是有些缘故的,这一点云卿着实不解了一路。
孔绣珠闻言面上略有愧色,左右看了看,无非只有她房里人与云卿蒹葭,便小声说:“是呢,在家。姑爷如今出远门了,三妹妹便回来看看姨娘,又恰巧姨娘抱恙,于是打算多住几天。”
云卿却觉没那么简单,垂缃不乐意嫁到沈家这是毫无疑问的,说什么沈家公子出远门垂缃才回来,更是叫人生疑了。沈家是书香门第,祖祖辈辈都在物华,沈大公子又是地地道道的书生,如今更无科考,何故新婚不久就急巴巴出远门去了?
孔绣珠看云卿面有犹疑之色,越发脸红起来,两手不自觉抠着指甲怯怯问:“嫂嫂想什么呢?”
云卿便拉了她手往前走,笑道:“没有什么。只是看二妹妹三妹妹都很伶俐,若能帮着咱们掌家,齐心协力的倒是什么都不怕了。”
孔绣珠闻言讶然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小声笑说:“三妹妹是个有主意的。”说完又立刻看了她一眼,慌说:“二妹妹也很、很好,很好的。”
云卿握着她手笑说:“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嫂子。”
孔绣珠竟红了眼圈儿,羞涩低头不说话了。
有洪氏那样的婆婆,再有孔绣珠这样的媳妇也就不稀奇了。真是很好奇洪氏当初给凇二爷挑了这样一个儿媳,如今究竟作何想?正想着,已到了阮氏那里了。
云卿与孔绣珠携手进去,一看,房中坐着的倒不止老太太周氏和大太太阮氏,还有三姑奶奶慕九姒及其女儿四姑娘冯月华,除此之外,竟还有慕老爷子和慕垂凉。
慕垂凉面色不大好,额头上汗都未落,看来是匆匆赶回来的。
云卿与孔绣珠自然上前行礼,这厢刚行罢礼,就见二太太洪氏带着二姑娘垂络过来,她们前脚刚进门,三姑娘垂缃也来了。
几人也未料到老爷子在,立刻就略拘谨了些。一道行罢礼,正各自无话,只听慕垂凉问垂缃:“三妹妹,你娘的病可好些了吗?”
垂缃便笑答:“好多了,谢大哥哥费心。”
慕垂凉点点头,未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