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她是知道的,”慕垂凉终于停止旁观,摇着折扇上前来,却是对裴子曜说,“并且显然她不会再多说。不过今日之事总要有个论断,所以现在她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裴子曜冷道:“我怎么想?你说我怎么想!”
“那就好。已经进来太久了,”慕垂凉收拢折扇,轻描淡写说,“如今不妨长话短说。谁?”
云卿还在思考“那就好”究竟何意,裴子曜却显然已经跟上慕垂凉的话,他亦收了笑,再不是方才为她冲动紧张愤怒的裴子曜,而裴家大爷裴子曜了。
“蒹葭。”
云卿见裴子曜眉宇间仿佛对什么厌恶得紧,不由追问:“什么意思?蒹葭怎么?”
慕垂凉却只盯着裴子曜,摇头道:“蒹葭不可以。一来她会崩溃,二来我也不欲与长庚有嫌隙。”
“那就秋蓉。”
慕垂凉继续摇头道:“秋蓉这几日人在不厌台,她二人难以碰到。”
裴子曜终于冷笑,死盯着慕垂凉讽刺说:“蒹葭的话会伤到你的人,而秋蓉本就是你的人,你自然不舍得。那就芣苢,若再不行,我倒是认为是你的话更佳。”
慕垂凉琢磨了一下,平静点头道:“好的,芣苢。”
裴子曜脸上厌恶之色更重,几乎有些烦躁地说:“你要怎么做?”
“直说,”慕垂凉道,“就直说好了。告诉你三叔公和我们老爷子她手上有元寸香,剂量极小,只在表面一层浮香,且只有手上有。你如此说,三叔公必会依从你,若老爷子再请其他大夫过来,总不过园中孙大夫和郑大夫。孙大夫医术略次,未必能够识辨,郑大夫确然厉害,然而你若说在手上,他也只会仔细检查手,不好再查其他。”
“然后呢?”裴子曜眉头紧蹙,对慕垂凉的厌恶越加不遮掩。
“然后,查,”慕垂凉有些倦意,却一丝不乱地说道,“该怎么查自有我来安排,但该查出个什么结果却只有你这位大夫能够左右。咱们彼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时候见机行事便就够了。以你如今心思智谋,我不担心。”
裴子曜盯着慕垂凉看了半晌,厌恶地说:“姐夫,你可真叫我恶心,这么多年都一样。”
慕垂凉微微一笑,看着他说:“而你终究变成了我这样的人。”
裴子曜一分一分变了脸色,看起来就像要咬人,再无半点温润书生之态,他铁青着脸喝道:“收回这句话!”
慕垂凉不大在意地握住云卿的手笑道:“那就当我没说。今日你说什么都依着你,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致她于死地。”
裴子曜看着一脸茫然的云卿和笑意敦厚的慕垂凉,神色愈加冷凝,他再度后退将携手并立的二人尽收眼底,冷笑着说:“你也不必谢我,我于她有亏欠,所以不愿见她因我而死。但倘若是你,我倒是巴不得看你痛,最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无葬身之地,这一点想必你心里清楚得紧。”
云卿一个激灵,紧紧抓住慕垂凉的手,却见慕垂凉神色一分不改,仍笑意温和地点头说:“知道了。那么请吧,至少今日要并肩而战,保住这个丫头。”
裴子曜盯着云卿,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狠狠对慕垂凉道:“她定要恨死你。”
“嗯,”慕垂凉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道,“知道了。你也逃不掉。”
“你——”裴子曜咬牙切齿。
“你如今不过是想要她活着,”慕垂凉笑意温柔看着云卿说,“我也一样,我只要看她好好在我身边待着那就好。旁的,你顾不上,我也顾不上。”
顿了一下,又伸手抚摸了下云卿的头发,似不在意地说:“未免她受惊……你是物华最好的大夫,素有神医之名,定能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裴子曜压了压眼底翻涌的神色,深深望了云卿一眼,接着以裴家大爷应有的风范打开门稳步走出去。慕垂凉揽着云卿的腰欲随后跟上,云卿却猛然转身紧紧抓着慕垂凉的胳膊,死死盯着他。
“怕了?”慕垂凉握紧她的手柔声安慰说,“不怕,有我呢。”
“不是,”云卿紧张摇头说,“我原是不怕的,如今却怕得要死。你和裴子曜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什么蒹葭秋蓉芣苢?什么叫彼此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什么又叫定能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慕垂凉笑容之中满是柔情与宠溺,他低头以额头抵上她眉心,稳稳抱着她轻声笑说:“没什么,稍候自有我与裴子曜一并周旋,你在旁候着不必多说,等我处理好了带你回房即可,这原就只是小事——”
“我不是小孩子!”云卿鼻子一酸带着哭腔低吼,“我知道这不是小事!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不要插手好不好?我现下已经有眉目了,你容我来处理,我来查,我保证给你个交代!我、我……”
“好,我依你,”慕垂凉点头道,“但眼下这个坎儿咱们得先过去。我晓得你的心思,你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所以才宁肯对裴子曜撒谎,宁肯在他面前默认,我能懂,但我不能答应。”
云卿一顿,一时眼泪更加汹涌,扑进慕垂凉怀中失声痛哭。慕垂凉拍着她的背如哄小孩子一般安慰了两句,紧接着便就返回不厌台厅堂了。
这一进门,二人便就愣住了。
如今这堂中除先前所有人一人不落之外,还新添了几人。一是慕大姑娘与阮氏,分别坐在右上位与次位,二是二太太洪氏和凇二奶奶孔氏,分别坐在左上位与次位。慕垂凉淡淡扫过四人,见慕大姑娘虽脸色虽差,但坐得分外镇定,阮氏忧心忡忡,神色略显恍惚,洪氏四处打量,兴奋难掩,孔氏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云卿却只是有些恍惚,只是有些好奇,一发现势头不对莹贞姑姑便从内封了门,慕大姑娘还特特交代了不能惊动阮氏,怎的阮氏偏就来了呢?阮氏能进得了门倒罢了,倒是洪氏和孔氏,若只是来拜访,莹贞姑姑必定要拦着的,如何反倒能给放进来?
……莫不是竟从哪里知道此间情形了?好生古怪……
云卿双目通红,自不能瞒过众人眼。然而进门时堂中登时安静下来,孔氏与莹贞姑姑等人眼中甚至充满悲悯,慕垂凉一看便知裴子曜已按计划先说了,但云卿却浑浑噩噩,进门看了一圈儿,下意识用目光搜寻昭和。
昭和却也正在看她,竟顾不得他最怕的慕垂凉就在身旁,张开胖乎乎的小手扑过来,仰着小脑袋眨巴着这大眼睛看着她问:“阿娘为什么眼睛红红的?阿娘哭了吗?有人欺负你吗?”
云卿心底儿一颤,蹲下身来看着他。昭和正欲如先前一般伸手环住她脖子,却见慕垂凉居高临下不冷不热瞥过来一眼,昭和当即吓得脖子一缩,手也怯怯放下去。
这一幕恰好落入云卿眼里,云卿鼻子一酸,伸手紧紧抱住昭和叨叨念说:“好昭和,我的好昭和……”
毕竟不知如今状况,慕垂凉便柔声劝云卿:“先过去吧,三叔公和祖父都候着呢。”又吩咐昭和道:“你,回去站着。”
云卿突然觉得心口压抑得紧,拥堵的思绪脱口而出就变成嘶吼:“你老是凶他做什么!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话么?”
慕垂凉明显一滞,渐渐蹙起眉头,然而如今堂中还有旁人,实在顾不得细思,因而便俯身扶住她肩膀叹说:“罢了,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知不是你的错。若能求得小主谅解,就无须自责太深。况且小主腹中胎儿并无损伤,你不必见之伤怀。”
听说是“见之伤怀”,孔氏等人方露出了悟神色,目光中的可怜意味也就更重。
云卿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慕垂凉,又略略看过房中众人,便就道:“凉大爷,不如就让秋蓉先带孩子们回去吧,免得扰了长辈们谈话。”
话是对慕垂凉说,目光却相继看过众人。慕垂凉略一琢磨,见众人皆无异议,便就道:“好。”
云卿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抱住昭和,亲吻他脸颊之际与他耳语道:“让黄庆儿给你洗个澡,悄悄儿的,不许叫任何人知道。嘘,别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极轻。
昭和素来便是个听话的,见秋蓉带着曦和过来,便就愣愣点了个头随她们去了。云卿目送她们出门,心里悬着得那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然而再转身看着堂中一干人等,便又觉得那石头“噗通”砸进了心湖里,荡起不安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