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昌帝轻轻抚着她的鬓发,似是陷入到久远的回忆之中,喃喃道:“母亲临死之前我曾经想法设法,偷偷跑去见了她一面,母亲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无论她发生什么事,都不许我为她翻案报仇。”
静默片刻之后,裴嫊才道,“韦娘娘这么说,乃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她是怕你万一也牵连进去,反受其害。”
“是啊,所以,我答应了她,一切先保全自身,绝不使自己身陷险境。”
回想起来,昔年的九皇子杨桢,确是所有皇子中最安分守已的一个皇子,无心政务,纵情声色,但求自保,从无争权夺利的野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这种与世无争,无欲无求,反倒使得他成为中宗皇帝所有成年皇子中硕果仅存的那一个,等到后来他上头的那些哥哥们为了皇位你争我夺,死得死,废的废,继了皇位的弟弟也是个无寿的,结果,这把众皇子抢了半天的龙椅最后顺理成章的就落到了他身上。
“可是,维周现在已经是九五之尊,身为天子,难道还不能还自己生母一个清白吗?”
“若要还我母亲一个清白,便必须先找出当年真正的罪魁祸首,此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又谈何容易?”弘昌帝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裴嫊见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一脸沉重的样子,也不敢再开口说什么,仍是依偎在他怀里,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却不知在她睡着后,弘昌帝缓缓睁开双目,低头凝视着她的睡颜良久,眼神幽深如墨,晦涩难言。
不知是不是去祭拜了生母和韦昭仪的缘故,回来后,裴嫊连着好几个晚上总是梦到生母,还有另一个宫装女子,却总是看不清脸。
弘昌帝自然注意到她这几天每天早上起来都是一脸的憔悴,神魂不属,问了她好几回,才弄清楚原委,当下便决定过几日带她去报恩寺上香,以求心安。
到了十五那天,弘昌帝亲自陪着她去报恩寺给韦昭仪和她的生母各上了三柱香,又命再为她生母燃起一盏长明灯,多多布施了些香油钱。
报恩寺乃是皇家寺庙,寺中的出家之人大多都是前头先帝无所出的妃嫔,其主持圆静师太便是杨桢的祖父德宗皇帝的一位才人。
当今天子和淑妃亲自前来上香礼佛,圆静师太自然全程相陪,等二位贵客上完了香便请入茶室,饮一杯清茶,稍做休息。
弘昌帝本不欲在此多做停留,但见裴嫊似乎有些疲乏之态,一脸期盼的看着他,便点头同意了主持所请。
裴嫊尝了一口清茶,明知可能说了会惹弘昌帝不快,仍是问了出来:“敢问主持师太,寺中有一位虚尘师傅,未出家时乃是我的长姐,我姐妹二人已数年不曾相见,不知可否请来相见。”
话一出口,就见弘昌帝瞪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由着那位圆静师太命人去唤虚尘前来。
原来这位虚尘师傅,正是卫国公裴元济的嫡长女裴婉,曾经做了少帝的贵妃,可惜少帝驾崩之后,因无所出便按宫规到了这报恩寺削发为尼,为少帝祈福。
裴嫊在家时,和这位长姐关系最好,这位长姐也极有长姐风范,待所有弟妹都是极好的,从不曾因裴嫊庶出的身份而轻慢于她,待她生母也极为礼敬,比起她一母所出的胞妹裴嬿来,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裴婉进宫时,裴嫊才十一岁,对这位长姐怀念不已,所以后来裴嫊始终肯迁就裴嬿,也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她的亲姐姐裴婉。
后来裴婉在报恩寺落发出家为尼,卫国公夫人曾来看望过她,那时裴嫊正在为生母守孝,不得出门,等到她守完了孝,曾随嫡母来报恩寺看过一回裴婉。再后来她也入了宫,便再没机会能见这位长姐一面。是以今日既到了这报恩寺,无论如何她都想见上长姐一面,即使会惹得弘昌帝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更晚了,我也没想到我会睡了差不多快一天……
☆、第97章 亲做羹汤慰郎情
裴嫊一心想见她长姐一面,弘昌帝可没兴趣见裴婉这位弟妇,其实若不是裴嫊执意要来这报恩寺进香,他更愿意去慈恩寺。当下直接一甩袖子出去了,在这寺里信步逛了一会儿,便道想让长喜去叫了裴嫊出来,一道回宫。
长喜一听见圣上喊他,赶紧趋身上前,“不知圣上有何吩咐?”哪知等了半天,也不见弘昌帝发话,“圣上?”
弘昌帝摆摆手,继续百无聊赖的又在寺里逛了一圈,才命长喜去请人。
等二人上了马车,裴嫊一取下幂蓠,弘昌帝就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儿,一把将她揽到怀里,“眼睛怎么红成这样,可是哭了?”
裴嫊把头枕在他怀里,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也放在他的胸膛上,像只小猫似的挨挨擦擦的磨蹭着。
怀中的女人身子凉的就好像刚从冷水中捞出来一样,弘昌帝抱得更紧了些,把她的两只手都笼到自己掌心,这才发现她的掌心全是冷汗,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可是那个虚尘对你说了什么?”
“姐姐她是对我说了一些,”裴嫊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方才见到裴婉第一眼时的那种震惊。她的长姐裴婉,乃是卫国公府的嫡长女,容貌美丽,气质高雅,谈吐温婉,进退得宜。真真正正是出身名门世家的望族贵女,便是称一句仪态万方也不为过。
只是后来少帝崩后,裴婉落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长伴菩提。五年前裴嫊入宫前曾来看过她一次,那时她已经在报恩寺供奉少帝牌位的佛堂里一守就是三年。
三年独居幽室,日日为少年而崩的少帝诵经祈福,纵然青丝尽落,缁衣芒鞋,也并没有消磨去她身上如兰花般高贵优雅的气质仪态。她的眸光也许不再如往日那般明亮,而是有些黯然,但仍是从容淡定,平静的接受了她的命运。
那时的她已决心摒弃世间一切繁华,献身佛门。既已身在佛门,那便皈依我佛,既是为少帝守节祈福,也是为自已修一个来生,从此过那心如止水,无喜无悲的清静日子。
可是五年后再次相见,裴嫊还没有从她容颜的巨变中回过神来,她就已经泪落如雨,攥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裴嫊急忙将所有人都遣了下去,抱着长姐连声询问。
等到裴婉哭诉完,她才明白为什么才短短五年的功夫,姐姐昔年娇美的容颜竟会苍老的如此之快,看上去宛如三十许的妇人。她才知道在姐姐为少帝诵了三年经文,从小佛堂里出来后,等待她的又是什么样一种日子。
在裴婉的声声哭诉之中,裴嫊的心也在一寸一寸的下沉,觉得全身发冷。原来佛门内里的生活并不如她们之前想像中的简单清静。本应是最干净的佛门清净地,内里却是那样的腌臜不已,污秽不堪。
看着面前已被这种日子逼得濒临崩溃的长姐,裴嫊似乎看到了未来自己的下场。总有一天,等弘昌帝驾崩了,她也是要被送到这报恩寺来的,之前她觉得出家的日子虽也清苦些,但也不是过不下去,但是现在,听完裴婉的哭诉,她是真的怕了,怕她有一天也像长姐一样,在这佛门之地受到那样的欺辱搓磨。
“婉姐姐她,她在这里过得很不好,……”但是具体怎么个不好法,裴嫊却说不下去了,她实在是无法启齿,被人挤兑欺凌、干些脏活累活,吃穿日用被盘剥等等裴婉咬咬牙倒也能忍下去。可是,还有一事却是她这等大家闺秀无论如何也忍不了的,便是裴嫊初听入耳,也觉得匪夷所思,再想不到天下间还会有如此让人作呕之事。
裴嫊从前只知男子会强迫女人做那极为羞人之事,但到底也是为了繁衍子嗣,却从不知这世间竟然会有女人像那些男子一样也去强迫女子做那羞人之事。这等让人极度羞耻作呕之事她如何说得出口。
其实就是她不说,弘昌帝也早猜到了十之七八。他自幼长于深宫,宫里头那些□污糟事儿,什么菜户、对食、磨镜、断袖,他什么不知道。有些无宠的嫔妃甚至在宫中时就因耐不住独守空房的寂寞,偷偷和宫女睡在一张床上,让宫女着男装,玩弄玉势取乐。至于这些个寺庙尼姑庵,有的倒真是佛门清净地,有的不过是个淫窝子。
这报恩寺名为皇家寺院,但也正因为在这里出家的全都是些宫里出来的无子无女无宠的宫妃,大多还都正值青春年华,如何甘心就这样心如槁木,吃斋念佛的过一辈子,便免不了将宫中那些污秽的事儿也拿来污一污这佛门清净地。
这也是他为什么极讨厌来这报恩寺的原因,但是尽管他心中也对此深为厌恶,却没那个打算好好的整治一下这报恩寺的种种不正之风。
自从他生母含冤而死,他几个哥哥也为了那把龙椅被中宗皇帝砍了头之后,他就悟出一个真理,什么何苦生在帝王家,自古皇家事儿之所以这么多全都是小老婆纳得多了,儿子生得多了给闹的。
若不是纳了太多小老婆,何至于等自己挂了后一堆小老婆没地安置,直接勒令出家,造出这些孽来。纵是所谓的真龙天子又如何,便是广有四海,也不可能睡遍天下所有的美人,偏那些帝王们仍是不知足的采选征召,年年都有大批的美女被强令送入宫中,而这些女子中很多终其一生都不曾得到过天子的临幸。
弘昌帝杨桢的生母便是因在其郡颇具美名,容貌出众,而被下旨征召入宫,纵然得了中宗皇帝一时爱幸,但最终却落得含冤莫白,自尽而死那样一个凄凉下场。
当十岁的九皇子杨桢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就暗自下了一个决心,他将来绝不给自己纳那么多小老婆。可惜,等到他坐上了这把龙椅之后才发现,对皇帝来说,特别是一个刚刚登基根基不稳的皇帝来说,有些女人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他可以坚持不立后,但是一定要多纳几个妃子来装点他的后宫,至少在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
这就让他对这些后宫的女人们又是同情又是厌恶。对于报恩寺里发生的一切,对于这些或无奈或被迫或自愿踏入皇宫最后又被送到这里的先帝的妃嫔们,干脆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他怀中的女子显然不希望自家的亲姐姐就这么自生自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