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显然低估了仙道圣者想要弄死她的决心,他将手贴在影壁之上,低笑道:“你尚在求索之中,不知何为道,亦不知何为得道。争得生机千百年又如何,到头来所获的也不过是比那些凡人漫长无数倍的迷茫罢了。待你开悟,明白了道为何物,心中再无渴念,再无疑障,那么活在这方已被理解透彻的世界对你而言还有什么意义?本座不令你强行此道,只问你道心可否承受证道之沉重,凋亡之自在。”
对于生者而言,明明凋亡才是沉重,证道才是自在,可在仙道生者言论之中两者竟然完全反了过来。
云青皱眉,她完全是被境界所压制,但也不能束手就擒:“那圣者大人为何活着?”
仙道圣者似乎早料得她有此一问,颇为轻松地答道:“自然是因为没有谁能杀本座。”
云青这下是真没话说了,对方不要脸的程度在圣者中简直前所未见。刚刚是借言谈中体现的圣者境界来压制她,现在就直接拿实力说话了。是这样没错,“朝闻道,夕可死”的疑问能逼死圣者境界之下的云青,但她却没法以此逼迫一个本身就已经不死不灭的圣者。
她沉默良久,这才不死心地道:“圣者大人得证圣位之前就没想过这种事吗?”
仙道圣者肯定没想过,要是这么想了,他在得道之时就该去死,怎么会有空留在这里刁难她。
仙道圣者颇为温和地道:“没有,若是想过说不定就不会成现在的样子了。黄泉,本座知你何意,你欲以‘圣者得道而长生’来驳本座‘得道即可亡矣’之言,但是谁告诉过你圣者所走的路就是对的呢?”
云青觉得仙道圣者在短短的接见中每一个字都带着颠覆性的含义,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味他前一句话,就直接被他后面那句给击中了。
“说不定,吾等圣者也不过是走错路的人罢了,这条错路还一直延续了几十年之久呢……?”他的声音穿过影壁,清晰而平静,语气淡得听不出半分起伏。
这么几句论道之言里,仙道圣者先把所有修行者认为是颠扑不破的“长生”拉低为“永久的迷茫困苦”,然后又把那些处于修道者巅峰的圣者们称为是“走错路的人”……云青在这一刻都不由怀疑起是不是除了成圣位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出路,可她马上就心中一凛,现在不是考虑他的话对不对的时候,她应该先想办法从这番永远无解的论道中脱身。
“我未证圣位,自然不知这条路是对是错……”云青觉得自己不能被他绕进去,于是立刻想办法扯开话题。
但是仙道圣者快狠准地打断了她:“本座已证得圣位,现在本座告诉你,它是错的。”
云青又卡住了,和仙道圣者的论道是她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所有对话中最难受的。魔道圣者虽然心思难测,但好歹是魔道自家长辈,在修行上自然从不为难什么。而人道圣者与魔道圣者似乎有什么约定,所以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不会插手她修行的事情。佛道圣者未得道时就与她有过一段缘法,还被她叫过两年师兄,所以耳根子也软些,少有刁难。
眼前这家伙根本就是从头到尾一直在用自己的境界压制云青,直接越过魔道师长就开始指点她修行,以大欺小这种事情干得不知道有多顺溜。云青算是明白了,虽然圣者不能直接对未成圣位的小辈下手,但随随便便几句话也是能把人逼疯的,前提是他要像仙道圣者这样拉得下脸。
云青深吸一口气,一边细细思索一边开始回答:“我还是不能确定,对于我而言,没有走过的路都不能下定论。不过圣者大人所言的‘得道即可亡矣’,请恕黄泉直言,漏洞颇大。”
仙道圣者不言,似乎默许她说下去。
云青的思路也渐渐清晰起来:“修道修道,修行者所求并不仅仅是解惑答疑,而是从神魂到肉身的完备。圣者大人所言多有偏颇,以死践道,精神长存,但形体已灭,这是算不得得道的。十年前我有幸在天一阁中窥得《两教辩》,虽非仙道所著,但其中有些几言颇得我心。”
这时候仙道圣者也不再打断她,反而以阵相助,阵中回荡的声音如同飞瀑般倾泻而出,有种酣畅淋漓的意味。
云青越说越是顺畅,她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书中曾提到,道者之言,养此神,炼此躯,惟求长生久视。我想圣者大人是有意将‘长生久视’与‘永生’加以混淆,以此来乱我道心。永生者自然不可能存在,但长生久视者却正是我等修者所求。修行者通过修炼,从而获取悠长的寿命,肉身长存,精神不灭,这才是长生久视之道。”
“生死两立,于我等生者而言,死是绝对的恶,至人、完人应当能够避免死亡,若是为求道而死,那只能说明尚未得道。”
“如此,圣者大人所言可破。”
仙道圣者将大阵撤去,挥袖离开影壁边缘,他淡淡地道:“该懂的都懂了,你回去吧。”
云青朝他深深鞠躬,拱手而礼:“多谢圣者大人不计前嫌,指点迷津。”
“本座并未指点你一个字。”仙道圣者背着手,立于影壁中显得不怎么真实。
云青仍未直起身子,她平静而诚挚地谢道:“多谢圣者大人叩问,黄泉之前多有得罪,灵飞子一事我如今亦是悔之甚矣。”
“嗯。”仙道圣者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圣天香让你来这里的意思你也明白了,所求之事也得到了解答,所问之道你自己也已经想出来了,那就走吧。”
“那么黄泉就此告辞了。”这时候的云青已经学会了如何谦卑地对待天道和那些闻道先于她的人。只有将姿态放得更低,才能从中汲取更多,最终才会比一切都强大。
仙道圣者一共问了三个问题,“为何求道”、“所求何道”、“何谓得道”。
这三个问题是每一名修道者都必须面对的,乃是修行之基,道途之始。云青心性修为从来都不差,前面两个问题她现在都已经颇为明确了,也就是“意指青云”和“阎魔之道”。唯独后面那个,只有当一个修行者明确了“得道”的标准之后才能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云青在这件事上显然是认识有些不清楚的。
她知道她为何修道,要修何道,却唯独不知道要怎么得道,所以才会出现心障。她知道宏伟无比的目标,但是看不清要如何抵达它,这时候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从而有了不安,有了迷茫,有了怀疑,有了种种虚妄而无意义的情绪。说到底,她对阿芒的杀心根源也就在此。
魔道圣者付出宗无神换来的不仅是云青的性命,还有一个让她问道于仙的机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许魔道圣者自己无法指点的东西,可以交由这位仙道圣者来完成。
云青从通天神脉出来,也没有跟谢遥道别,直接就从北海往北川大陆飞去,阎魔圣躯的力量已经足以让她在罡风中横行无阻。厉风在她耳边暴躁地咆哮,可她心中却一片寂静。
魔道的大挪移阵遍布整个北川大陆,近年还在不断增多。云青手里有极狱罪魔宗宗主亲自炼制的玉简,每一次大挪移阵的变化都会清楚地反应在上面,她甚至能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使用了大挪移阵。
她在北海之冥潜修十年,也不知外界战事发展成什么样子了,看大挪移阵的数量,无妄魔境多半想对北川大陆动手。但云青还暂时还顾不上这个,她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宗,然后体悟此番所得,尝试再进一步。
如果仙道圣者所言“圣位有错”是真的,那么他们的命运恐怕早已定下,这个时代只会是属于云青这一辈人的。
云青这么想着,很快就渡过了碧波荡漾的北海,来到了人世苍茫的北川,这个大陆上的王朝历经了无数年的风风雨雨,深陷于红尘纷扰中,也不知还有多少宁日。
春秋代序,寒暑交迭,当渺小的人感受到万物迁化,而己身正随之走向衰亡时,便开始尝试体悟天道,超脱生死。但是能走完这条路的人,实在少之又少,绝大部分修者也不过泯灭于凡尘罢了。
若生机仅有一线,云青希望抓住它的人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段很重要的论道,前面清虚子和国师的论道也很重要,以后我解释整个世界的诞生演化,修道者的诞生与演化,都会用到这些内容。
”死即恶”的观点来自马克思。韦伯对老子的评价,非我个人观点。云青所引用的赵弼《两教辨》之言有改动,原文意思与我的相反,篡改了一下……呢,之前论道的时候有些素材也是经过了我个人加工的不过被我直接,请不要与中国古代哲学体系混淆。觉得有道理也好,没道理也好,感兴趣就去查原文看看吧。
第一百五十二回
第一百五十二回、回归宗门,嫡传首座
六道阎魔宗中,望月峰一如既往地寂静,其他各峰却比平时热闹不少。
不久前有一批外门弟子经过重重选拔进入内门,然后被分派到各峰修行,当然,所谓的“各峰”并不包括望月峰和阎魔天子峰。这些新的内门弟子都是用来填补战死者的空缺的,这些年来魔道战死在外的弟子数不胜数,南风大陆已然是一片人肉泥沼。
这十年来战局倒没有什么大变动,妖族和人族在九鸣城死磕,战线时退时进,双方各有损耗;眠凤廊和归灵寺已用鲜血覆寒山,火凰曾被归灵寺以诡计俘虏一事让眠凤廊弟子怒不可遏,两边看来都是动了真火;神隐十子还是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他们将西北雪山与南方战场贯通,人道所依靠的天然屏障不复存在,压力陡增;鬼道动静比较小,鬼道嫡传也是行踪莫测,他们小心翼翼在各个战场攫取利益,伺机而动。
这两年魔道的动向堪称激进,西南海域如今被魔道完全控制在手里,东海也是渐入佳境,破灭天魔宗无暇魔尊一人一剑生生将偌大瀛洲域打了个落花流水,魔道也开始正式进驻东海,展开种种争斗。
张小武感觉最近宗门中的氛围格外紧张,各峰新弟子来了不少,实力也出现了参差不齐的情况。以往门内竞争虽然颇大,但都没有现在这种不融洽的感觉,近来光是因私斗出现伤亡的事情都有好几起了。
张小武觉得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现在六道阎魔宗内门弟子多半分为两种,一种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一种是即将上战场的。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弟子见过无数同门陨落,自己也曾在生死之间挣扎过,手里染过血之后多少会有些心绪躁动,难以平静。他们骤然离开残酷的战场回到宗中,心里多少会有点落差,平日里一下不起眼的小事情也会激起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