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伏只说了一个字,便溃不成声。
章年卿没有催促,静静的等他平静下来。
之后的事太艰难,艰难的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因果。好像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一样,陈伏想,或许从那个算命先生说他会做大官开始,就是个错误。
当年陈伏止步殿考,只获得到一个贡生的名次。章年卿为他惋惜过,却也不意外。以陈伏的资质,若是有冯岚那样不竭余力的用钱砸,他或许能考个状元。
可陈伏那样的家境,他在家里力所能及的资源下,付出十倍的努力,也只能如此。
说起来残忍,科举是一向利国利民的好举措。可读书,从来就不是一件公平的事。章年卿扪心自问,如果没有章芮樊给他提供的资源,或者他和陈伏换一换。别说少年天才,他能不能像陈伏一样考上贡生都是问题。
一如冯俏,旁人提起冯俏,都说她诗词歌舞,女红厨艺都是顶尖,连样貌也是顶尖。一边羡艳冯俏,一边嫉妒的说章年卿有福气。
章年卿没见过冯俏学诗词女红的时候,但他见过冯俏学厨艺。南北大厨辞工到冯府,倾囊相授,将看家本领都教给冯俏一个人。旁人呢?家传两道拿手菜都不得了。
不公平,真不公平。连占据不公平制高点的章年卿,都觉得不公平。
陈伏红着眼道:“我有时候真恨,那些有着大把好机会的纨绔子弟,哪怕让我跟着他们的先生读一天书。一天书也好。”
章年卿沉默不语,不敢说什么。生怕陈伏将怒火引到他身上。
陈伏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章弟不必如此。其实我一点都不记恨你,相反,我很羡慕你这样的人。”
“啊?”章年卿有些受宠若惊。
陈伏淡淡一笑,道:“你明明就可以不付出任何努力,就过的很轻松。但你却能在你最好的资源下,付出更我同样的努力,甚至更多。”他语出惊人道:“章年卿,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个天才。”
“一开始我知道京兆府有个十四岁的解元郎,心里别提是什么滋味了。可见到你之后,我一点都不意外你为什么会少年有成。”陈伏道。
章年卿玩笑道:“因为我身上没有天才那种气质,像个黑炭?”
“不是。因为你够努力。”陈伏真心实意道:“你当时明明认识冯大儒,和衍圣公也相熟。甚至自己父亲就是当朝吏部侍郎,但你从来没在我们面前骄狂。平时里哪怕我们偶然提到什么书,什么词你不熟。晚上势必有小厮把书送到你屋里,你秉灯夜读,有时我一觉醒来你还在看书。那时我就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私下还会贪玩。若不是心下愧疚于兄嫂,只怕也坚持不下来。”
而明明没有什么逼着你,读书于你而言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事,为什么你还那么刻苦。这句话陈伏没有问出口。
章年卿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惭愧,惭愧。我自幼饱读诗书,所读所学还没有你们多。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陈伏笑笑,没说什么,道:“那时候就觉得,你都这么努力……算了。”他没再说下去。
守心的过程有多么难只有自己知道,当自己有能力而面对诱惑的时候,谁能坚定的说一个不字。红尘是诱惑,权力也是诱惑。
陈伏很好奇,章年卿这么一个重情的人,是怎么坚持下来。他想起那个素未蒙面的弟妹,笑了笑,他知道有些人的软肋是父母妻儿,为了父母妻儿不敢逾越雷池一步。深怕连累家人。
章年卿会是这样的人吗?
章弟好像还没有孩子……
陈伏笑着摇摇头,想不明白。
陈伏兄嫂的死,起源于争执。当年陈伏兄嫂为了供陈伏读书,一直省吃俭用,抗坏了身子骨。两人好几年都没有孩子。直到陈伏考完乡试,家里日子才渐渐开始好起来。
可喜可贺,两人到京城没多久,终于有了孩子。可陈伏哥哥的脸上却一直没有笑容,他觉得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多年无子,他已经不相信自己会有孩子。加上他们所住的红庙街,一直受到县长侄子的骚扰。
陈伏哥哥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妻子背着自己和别人苟且的孩子。不,不一定是自愿。但他的头上终归是绿了一片天,不管是不是自愿,这个孩子的存在毋庸置疑。
陈伏道:“我哥先是怀疑嫂嫂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后来又被人怂恿,说我和嫂嫂瓜田李下……有染。哥哥悲痛欲绝,又觉得那孩子是我的。”
后来,孩子还是浑浑噩噩保了下来。陈伏外放在扬州某县做官那年,嫂嫂生下一个女儿,一家人如珠如宝的疼着,日子倒也安稳。陈伏哥哥,也再没有提过孩子是谁的这样的浑话。
直到有一天,县令侄子来扬州采办瘦马,不知怎么的和陈伏哥哥撞了个正着。
陈伏至今不知县令侄子和兄长说了什么,只知道哥哥回来后便疯了。丧心病狂的把年仅八岁的小女儿卖进妓。院。嫂嫂多次逼问女儿下落无果后,杀死兄长,然后自杀,临死前哀求陈伏一定要找到她女儿。
“……她爬在我脚下,说她进门时我也就这般大的年纪。她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读书,这辈子没求过我什么,只求我一件事,把我小侄女从那吃人的地方救出来。说那不是女孩子该呆的地方。”陈伏面无表情,眼前血雾茫茫,似乎还能看到那时的场景。
章年卿愣住:“没,没找到?”
陈伏抱头痛哭:“没找到,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章年卿一拳砸在墙上,“他娘的。卖的是哪家鸨母,哪个勾栏。把人扔到大牢里关两天,我不信她不说。”
陈伏自嘲一笑,没有解释什么。只道:“试过了,没有用。”声音微微绝望。
章年卿不容分辨道:“拿纸墨,你把小姑娘的模样画给我,我帮你找。”
陈伏犹豫片刻,深深看了章年卿一眼,答应了。
夜,深。
章年卿带着一身疲倦回去。
冯俏燃了一盏小灯,在灯下等他。明明只是分开一个白天,章年卿却感觉像是分开了数年。
冯俏见章年卿进门脸色有点不对,先去叫膳,然后问章年卿饿不饿,得知章年卿一天都没吃。吓了一跳:“怎么忙的连饭都不吃。”
章年卿摇摇头道:“吃不下。”心里沉的像是压了块石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拉住冯俏的手,倾诉陈伏的事。
冯俏低低呀一声,眼圈红了:“太可怜了。天德哥,你一定要救救那个小姑娘。”她同仇敌忾道:“那个知府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四品知府的位子的。朝廷用人真的越来越不讲究了。”
章年卿略一沉吟,当着冯俏的面叫来赵鹤:“还劳鹤哥亲自回京一趟,查查这个新知府的底细。看看是谁把他调到泉州来的。”顿了顿,道:“对了,他大概一年前左右去过扬州。明面上是来采办瘦马,你看看能不能从你们道上的线,摸出他私下干了什么事。”
冯俏插嘴道:“还有运河,俞舵主他们不是管着运河。你让俞大哥他们查查,他去扬州前船上都带着什么东西,从扬州回来后,船上又带着什么东西。”
章年卿握着冯俏的手,深深看她一眼,点头道:“按少奶奶说的去查吧。”
“干嘛这么看着我。”赵鹤走后,冯俏不自在的别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