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时日久了,泥人也能激起性子。楚氏是被强行抢去,封了个侧妃的位子,已不可能出府。终日苦闷,又暗含怒气,有回出城踏青,偶遇昔日的情郎,当即勾起伤心事来。郊外人稀,春光媚照,跟随她的几位仆妇丫鬟都是亲信,楚氏随便寻个由头支开,跟他叙旧。
起初,她只想叙旧。
然而郎情妾意被生生拆散,她垂泪诉苦,他心疼安抚,岂能真的不为所动?更何况,魏建换女人比衣裳还勤快,身边侍妾如云,她被强抢过去,凭什么就该守身如玉,割断前情?浓浓春意里,七分缠绵轻易,三分怨恨赌气,楚氏对着丰神俊朗的情郎,终是没忍住。
郊野欢好,仓促而情浓,愈发食髓知味。
楚氏回去后,称病闭门数日不肯见魏建,又怕这回珠胎暗结,被人察觉后连累旁人,几回挣扎,终是狠下心,去魏建那里走了一趟。再后来,她查出了身孕,郎中推算的日子恰是她跟情郎私会的时候,楚氏怕露端倪,当场便纠正了时日,推到魏建留宿的那晚。
郎中本就是凭脉象推算,两三日的差别并不精确,听王妃如此说,自然改口。
消息报到魏建那里,皆大欢喜,丫鬟仆妇也被瞒得死紧,无人知道内情。
楚氏安心养胎,借此躲开魏建的恩宠。
等魏天泽出生时,魏建身边的女人明争暗斗,花开花落,已将她排挤到远处。
楚氏也不争不抢,索性求得允准,带魏天泽住到别苑。因怕魏天泽长大后模样肖似生父,招来麻烦,便寻个由头,请父亲费心安排,劝情郎往别处谋仕途,从此天涯相隔。只是没想到,魏建竟狠毒到那地步,仗着膝下儿女众多,将自幼搬出府外的魏天泽当成了棋子,送到齐州去受苦。
楚氏失宠已久,更不知丈夫的狼子野心,得知实情时,孩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十几年,她在王府苦熬,活得如同死人。
直到魏天泽归来,母子团聚,才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的眉眼也颇有几分昔日情郎的模样,提醒楚氏那些早就被众人忘却的尘封旧事。只是彼时魏天泽势单力孤,有求于魏建,楚氏怕说出实情,魏天泽露出端倪后会引来灾祸,便瞒得死紧。
如今,却是无须顾虑了。
她的儿子受了十多年的苦,手腕、才能、城府,皆远胜于养在魏建膝下的诸子。
这一年养精蓄锐,羽翼渐丰,他已不是当初落败逃回的弃子。
楚氏借着满室烛光,将旧事说与他听。
……
横跨二十年的事,楚氏徐徐说罢,向来沉静的脸上,藏着压抑隐藏了半辈子的恨意。
“他不是你的生父,他软禁我,胁迫你,利用你,禽兽不如!”
屋外天寒地冻,夜风吹得窗牖轻响。
魏天泽站在桌边,神情身姿皆已僵硬。
幼年时对父亲的敬仰在他长大懂事,明白魏建的心狠之后,早已消磨殆尽——虎毒尚且不食子,比起傅德明兄弟的子侄的用心教导,魏建将骨肉当棋子,简直冷血!
当初埋伏在齐州,掩藏图谋、不敢跟傅家坦白,多半是为了千里相隔的亲生母亲,剩下的小半,则是身份所限。初知当日被“拐卖”的真相时,魏天泽尚未琢磨偷这背后的狠毒,因魏建那些眼线以楚氏的性命暗暗威胁,他羽翼未丰,只能被胁迫。等他年岁更长、见识更广,想要折返,已是无路可退。
——像是陷在泥沼里,被裹挟着深陷,无从洗清。
更何况,这泥沼的尽头还困着他的母亲。
魏天泽只能往前走,哪怕犹豫煎熬。
回遂州后,留着分寸不斩尽杀绝,也是为身上流淌的一丝血脉。
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先前牵系束缚他的一切轰然崩塌。魏天泽呆愣愣站着,拳头攥紧,好半晌,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低声道:“他知道吗?”
“他若知道,岂会留我的性命到如今。”
若魏建知道这女人背叛了他,定会盛怒之下杀之后快,不可能容她留在王府,锦衣玉食地供养。在魏天泽回遂州后,更不会将姜家的亲事拱手相送,而后放任魏天泽笼络羽翼,在择立太子时摇摆不定。
魏天泽沉眉,却仍不敢置信,“母亲没算错日子?”
“日子或许能算错,但你的容貌——”楚氏抬头,目光像是穿透他,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带着种迷茫的温柔,“你的眉眼,跟你父亲年轻时有五分像。也幸亏当年他远走,隔了二十年,这王府里没人记得他的相貌,否则我还真怕勾起旁人的疑心。”
“那他……还活着?”
楚氏神情微僵,片刻后摇头,“前些年南边闹战乱,听你外祖父说,他是被乱兵杀死的。”
那次战乱,魏天泽当然记得。
战火燃遍数州,朝廷兵将无计可施,最后是睿王许朝宗请得傅煜出手,平息了乱事,傅煜也借着那机会扬名,将傅家的眼线安插得更远。那个时候,他刚被傅煜怀疑,留在永宁,在傅德清追击鞑靼时,带人去营救。
若不是楚氏今日吐露实情,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那时发生过什么。
灯火静静燃烧,魏天泽如石像屹立,脸上神情变幻。
沉默了半晌,他才道:“母亲说的事,我心里有数了。夜已深,母亲早点歇息。”说罢,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却听背后楚氏道:“当年的事……你别怪我。”
回过头,就见她孤身站在桌边,身影单薄、神情有些凄惶。
怎么会怪她呢?当年的事本就是魏建无情无义、毁人姻缘又不知善待珍惜,往后种种,更怪不到楚氏头上。魏天泽脚步稍顿,旋即折返到楚氏身边,“魏建不是生父,我很庆幸。将来若有机会,我会去南边寻到父亲的骸骨。我是母亲十月怀胎生的,血脉相连,也能辨是非,岂会怪母亲?”
他能体谅苦衷,楚氏的忧虑便消弭殆尽。
遂放了心,叫他往后谨慎行事。
……
没了血缘牵绊,魏天泽肩上那副沉闷的重担,便烟消云散。
魏建不仁、魏长恭不义,他行事便也无需顾忌。在魏长恭再射暗箭时,魏天泽毫无顾忌地反击了回去,其结果,便是魏长恭的重伤身亡——同样的谋算暗害,魏天泽躲得过去,他却没那本事,搬石砸脚、自取其祸,白送了性命。
凭着在永宁的数年历练,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没留半点把柄。
魏建得知实情后伤心震怒,纵有怀疑,也没半点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