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2 / 2)

十九有些想笑,但是看着两人之间隔的那么远,又有一点心酸。

这距离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缩减。

车内只余马车行驶的隆隆声响,十九起先还挺收敛,但是走了一会儿,她浑身的骨头跟着精神又一起放松,开始频频的,偷偷摸摸的朝着阎温的方向看。

阎温最开始和她对视,冰冷的看她一眼,她还能收敛个几息,到后来阎温连看都懒得看她,坐着的地方又不在窗边,只好歪着脖子,扭着脸面向的旁边的车壁。

若是这时候,有外人看到,肯定啧啧称奇,阎王竟然也有躲避人视线的时候,但十九并不觉得阎温是在躲避她,阎温也并不觉得自己在躲避,两人都一致认为,阎温是不屑于看她。

从宫中到奴隶市,须得经过皇城的主街道,一开始十九还挺消停,只是巴巴的看着阎温,但看的时间久了,把这些天的相思之苦解的差不多,一进入主街道,两侧摊贩热闹的叫卖声,酒楼里面传出来的唱戏声,还有人群发出的嘈杂声,都在吸引着十九。

她忍不住朝着车窗边挪了挪,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隙,朝着外面张望。

她的行宫中长大,为了生存,经常会拿一些母女两人做的小玩意,在这闹市的街道上,铺上一块破布,蹲在边上,想办法将东西兜售出去,以换取她们母女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

十九自从跟着阎温进了皇宫,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出来过,在行宫的生活固然阴暗无望,但每月和阿娘借着月中夜晚最亮的那几天,一起蹲在院子中做点什么小东西,是十九生活中唯一的光彩。

母亲身上经常带着各种各样的伤,十九经常要做的,除了兜售两人偷偷做的小玩意,就是上山采药,然后到医属里面去换伤药。

阿娘从来不会跟任何人争执,无论别人要她做什么,她总是会顺从,十九十一二岁的时候,一度十分痛恨阿娘的软弱。

但阿娘从不劝十九顺从,从十九五六岁开始,阿娘都竭尽所能,将十九藏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也从来不把欺辱她的人朝母女两人的破窝棚里面带。

她即便是忙于做工,累的说不出话,也会在晚上入睡的时候,抱着十九,用她粗糙的掌心拂去十九年少的惊慌和无助。

十九大一些的时候才明白,阿娘的懦弱只是为了换取安稳,低贱的身份,繁重的工作,已经将她整个人变得麻木,她在麻木的活着,麻木的做工,甚至连受到欺辱折磨,似乎都丧失了痛觉。

但是她会对着十九笑,只会对着十九笑,她笑起来特别的好看,十九是她唯一的孩子,生活磋磨掉了她所有活人气息,但是没有磋磨掉她对十九的爱护。

十九就曾经亲眼看到一起做工的女奴,将女儿卖到窑子,十九曾经无比的庆幸,她是阿娘的女儿,又无比的憎恨她是阿娘的女儿,如果她不是,如果她是个富家小姐,她就能买下阿娘,让阿娘一辈子过好日子。

“你哭什么?”十九对着热闹的街道,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阎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十九关上车窗,扶在窗边哽咽出声。

阎温看着十九,表情出现茫然,这人刚才还好好的,开着车窗朝外看了一会儿,就突然哭成这样……

在阎温的认知中,十九根本不是什么娇娇的小女儿,进宫之后,他下狠手磋磨过两次,连个饶都不求,前个月生生把手撅出血来,连个眼泪咯噔都没见掉。

出宫之前又闹的那么凶,拿命胁迫他的事儿都干出来,实在想不通自己都带她出来了,她倒是哭什么。

阎温见过无数的人哭,各种各样的,哀求的崩溃的,不顾形象歇斯底里,涕泗横流痛心绝望。

但是没有一次,他像现在这般无措,他好好的在这坐着,那边就哭上了,他都没发作她拿命相挟的事呢!

十九脊背勾着,清瘦的脊骨几乎要从衣裳凸出来,看着就让人触目惊心,不自主的生出怜惜。

阎温有些着急,快要到奴隶市了,他一直在追查大批量奴隶从各地被贩卖到边境的案子,据混迹其中的暗柱拼死回报,这其中不仅仅只是奴隶,甚至夹杂着各地的流民和乞丐。

整整两月,多方入手无缝可钻,阎温能够猜测对方背后的人,但贩卖奴隶的组织十分严密,事情做的滴水不漏,他的人只截住了两次运送,奈何对方都是死士,没等逼供,就已经自尽。

被解救的奴隶都蒙着眼睛,堵着耳朵和嘴,被喂药喂的精神恍惚言语迟钝,根本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苦无办法插进去手,这才想着露一面,竞拍几个奴隶铺位,用他的身份强硬的插上一脚,让对方知道他是非管不可。

当然这不是上策,要是能引的对方狗急跳墙是最好,不能的话,让对方稍稍收敛一些,好让他有时间派人安置泯川洪涝的流民,也好设法利用暗柱打入其内部。

他今天是要摆排场造声势,一大群的人已经先他一步去了奴隶市,可着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带这么个哭哭啼啼的怎么弄?

阎温看着在车窗边上,缩成一个小团哭声渐大的人,想要伸手去扳一下,但是手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耐着性子,放软一些声音问道:“你怎么了?哭什么?”

十九听见阎温这么温柔的声音,眼泪更像是开了闸一样,关不住了。

“我想我阿娘了……呜呜呜……”十九抬头,抹着眼睛扁着嘴看向阎温。

结果这一抬头,阎温的脸直接黑了,十九在宫内特意描描画画,将脸色涂暗,结果这一哭,整张脸都花了,鬼画魂儿似的。

阎温本来听她说想念阿娘,心中也止不住的跟着颤了一下,这情绪还没等传达到脸上,额角的青筋先鼓起来了。

马车已经停下,先到的人和阎温带着的人,都在门口等着他,几乎将奴隶市的入口给堵的水泄不通,引人频频围观议论。

可阎温还瞪着十九花红柳绿的脸运气,阴着脸从牙缝朝外挤声音:“把脸擦了,像什么样子——”

十九开头是真心哭泣,但是到后面见阎温态度软化,想到戏文里都说男人最怕一哭二闹三上吊,于是便学着戏里的调子,掐了把大腿,咿咿呀呀了起来。

阎温本来心中有事,根本没注意到她调子哪里不对。

十九本来还因为阎温的声音软了,新起个调子,准备再来一轮,收不到一个满堂彩,让阎温受不了捂她嘴也算亲近了。

但是谁承想,上一刻这人说话还软调子,下一刻他就脸色乌黑如墨汁了……

十九赶紧把新起的调子噎回去,察觉到马车已经停了,阎温说要她擦脸,更是急忙用袖子去擦脸。

阎温眼见着她左抹一把,又抹一把,就是抹不到正地方,手指在袖子里不断的攥紧。

正这时候,车外有人出声道:“恭请阎大人。”

说话的正是这奴隶市的管事,听说阎温要来,一大早就在这候着了。

这一等等了一上午,眼看着临近晌午,车到了,人却半晌不下来。

管事掀着三角眼皮,撩了一眼奢华的大马车,弓着身站了一会,见里面人没有下来的意思,这才出声。

但他出声之后,里面依旧没有动静,还心道,阎王果然如同传说中的一样,比皇帝架子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