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忽儿,又变了一处场景。少年萧骏驰掀开营帐垂帘,怒吼道:“女使呢!”却见得帷幕里垂下一道玉臂,手腕处一道深深口子,蜿蜒血迹几近干涸,与墨黑发丝绞在一块儿,如蛇如川。
最末,则是姚用跪在刑场之上,一身铁骨,铮铮依旧。虽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眼眸却清朗如旧。他戴着重枷,朝前深叩了三个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末将与陛下生死知交,此生相逢,未有悔恨。便是今以身赴死,也未有不忍。只是可怜膝下尚有儿女。长子已去,次子莽撞,采薇年幼。日后,烦请竞陵王……多多看顾。末将,感激不尽。”
天上阴云滚滚,似铅墨染就。哗然一盆骤雨倾斜而下,覆尽太延城阙。
“王爷?”
“……王爷?可是梦魇缠身?”
忽而间,萧骏驰听见了姜灵洲的声音。
他陡然从梦中惊醒了,察觉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姜灵洲正立在他面前,秀美的面庞上挂着担忧之色。屋外夏虫萋萋,凉风四袭。
“啊……王妃。”萧骏驰起了身,舒了口气,“确实做了个不大衬意的梦。你怎么起来了?我听兰姑姑说,你一早就歇下了。”
“睡的太久了,热出一身汗,起来走动走动、吹吹风。恰看到王爷这儿还亮着灯,妾身便过来看看。”姜灵洲从袖里抽出了手帕,替他拭去了面颊上的汗珠,道,“怎生出了那么多的汗?这梦……如此可怕?”
她的手帕上有幽幽兰香,让萧骏驰心思渐安。
“我梦到了我大哥。”他揉了揉眉心,道,“想来是之前在太延的事儿太惹人烦,才让我夜不能寐,连做梦也梦见大哥的事情了。”
姜灵洲在他身旁坐下,温婉一笑,道:“那王爷白天多想想别的事就好了。”
“……”
“我小时一旦遇着梦魇,兄长便告诉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要多想想喜爱的事儿,那夜里必然会梦着欢喜的东西。”姜灵洲叠好了手帕,慢悠悠道,“我那时也不过七八岁,正是贪玩时候,想着多溜出去放会儿纸鸢。果不其然,晚上就梦到了我母后送我一个红纸裁的大风筝。”
“那我须得多想想王妃才是。”萧骏驰道,“你快些回去休息吧。你如今有了身孕,可不要太随意了。赶明儿叫兰姑姑给你屋里加些冰,免得你热出病了。切记不可贪凉快,半块冰即可,不得任性。”
姜灵洲见他已平复了下来,这才抿唇一笑,告辞回去了。
又隔了几日,白露忽然捧来了一个东西,说是萧骏驰送来的礼物,原来是只红纸裁的风筝。姜灵洲看了,不由失笑——萧骏驰当她还是七八岁的小姑娘呢?且现在也不是春日放纸鸢的时候了。
日子便这样一点点过去了。
夏季炎热,日头毒辣,摧磨得叶片娇花都无精打采。好在到了秋月,便有几阵雨水,重新沛润了叶片。只是秋老虎也生猛得很,硬是让这孟秋时节变得炎热不已,须得抱冰枕竹而活。
七月初七是乞巧,年轻的姑娘们多要穿针结彩,以求一个好姻缘,姜灵洲的婢女们亦然。有好几个小的,听闻郡府里会有乞巧市,便早早求了姜灵洲,想去看一看那乞巧市。次数多了,连姜灵洲都有些好奇这竞陵的乞巧市是怎样一番模样。
她怀胎近三月,还不怎么显怀,身上纤云薄衫腰身仍是掐得极细。她盘算着自己月份尚轻,也不能算“不便活动”,便想要去看看那乞巧市。
萧骏驰应了,只是要求自己必须跟去,周围也得安排人马护卫才行。于是,这夜,她便好好打扮一番,要与萧骏驰一同出门去。萧骏驰站在门口,抬头一看,却为眼前女子所愕——
未施晚妆,却明肌照雪;薄绿绮罗,如色染翠微。
萧骏驰只看了一眼,便沉沉一叹。
姜灵洲有些疑惑,问道:“王爷叹什么呢?可是妾身胖了些,现在再穿这身颜色鲜亮的,已不太合适了?”
“怎会?”他故作扼腕之姿,道,“实在是王妃身姿耀眼,令人无心游走街市。怕只怕,出不了这街,王妃便会被为夫扛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谁敢说你胖,我第一个宰了。
公主:【不可思议脸】宰谁?我吗?养肥了可以吃了?
【1】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白马篇》,李白。
【2】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车遥遥篇》,傅玄。
第61章 乞巧夜
鸣蛩戚戚, 正是佳令时节。天上是星桥鹊驾横渺渺,又有娟娟月辉分金镜;人间是穿针巧妇望玉钩,别有蛛丝锁情两依依。
这竞陵的乞巧市极是热闹,有卖针线宝匣的,也有卖簪花烙果的;行人往来、络绎不绝, 又娇俏言语, 也有欢畅大笑。浓醇酒香,自酒楼中满溢而出, 被夜风吹得满街皆是。
街市一角几棵合抱粗的桂树、榆树和梧桐, 在枝干上悬了藏着谜语的夹纱灯笼, 花几个铜钱可猜一次;若有人猜中, 便可换彩线一包;河边停了几艘锦罗玉舷的画舫,岸边灯红柳绿, 衬着河上流灯点点、波光熠熠, 好不妩媚。
姜灵洲沿着街侧慢悠悠向前走去, 身后翠微色披帛低坠, 晃如流云。她一眼便看见了那几棵悬着夹纱灯笼的树,便想要猜一猜灯谜。白露上前去,从那灯笼下抽出一纸迷面来,递给了姜灵洲。
她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似花又非花,别处有根芽;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这着实是好猜,可不是李太白的清平乐?谜底是雪花罢。”姜灵洲笑了笑, 说。
萧骏驰接过一看,道:“王妃说的没错。这未免也太好猜了些。不过想来,这灯谜都是作给寻常百姓看的,那写灯谜的书生也猜不到,聪慧如竞陵王妃者也会来猜这七夕灯谜。”
白露拿着这迷面去换赏,店家听闻是竞陵王妃猜出了谜底,登时有些惶恐。除了一包彩线,还捧出两盏流灯来,执意要赠给竞陵王妃。
白露提着两盏灯回来的时候,脸都有些气鼓鼓了:“咱们王妃哪会缺这个?店家还硬是要塞到奴婢手上来。”
“那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姜灵洲不以为意,从白露手里接过了那灯笼,仔细一看,知晓这灯笼是要写了心愿,在河岸边放入水中的。
“这倒是有趣,不如王妃与本王一同放灯?”萧骏驰道。
姜灵洲转望向河边,但见暗夜里,那河面上火光点点,皆是随波而荡的流灯,一明一灭,犹如无数淡色红莲盛开水上。
“……王爷可想好了?”她故意打趣道,“王爷不是自称‘一字千金’么?若是王爷这写了心愿的流灯放入河里,又被贪财之人捞走,那心愿也许就不灵了。”
“怕什么?重要的不是一个心意么?”萧骏驰哈哈一笑,“若是王妃真的担忧,我便让枕霞在日后日日夜夜地守着这盏灯,随它奔流至江海,照顾得无微不至,那不就无妨了?”
在远处抱刀体会孤寂汪生的宋枕霞:……
——王爷您清醒一点!!
姜灵洲取过笔墨,在纸上写起心底愿景来。无须斟酌,她便下了笔,极快地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