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俯身连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圣上,臣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除却报仇一事之外,并无旁的心愿,但若说起身后事,倒确实有两桩,如蒙圣上成全,罪臣感激不尽。”
宋卿鸾道:“你又何必这样说呢?有什么要朕做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刘玉道:“多谢圣上。这第一桩事,便是请圣上能于今后每年臣父母忌日之时,派人前去坟墓打扫祭拜,替臣尽未尽之孝道,并于杜衡死后派人前去臣父母墓前告知,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宋卿鸾点点头道:“这不难,朕到时自会派人前去,那第二桩呢?”
“这第二桩……”刘玉轻轻笑了下,眼中多有向往之色:“臣恳请圣上在臣死后,将臣的尸首藏在东郦山上,坟墓朝南而建。”
宋卿鸾蹙眉道:“东郦山?”东郦山朝南,不正好对着陵园西侧么?宋卿鸾一时猜不透刘玉此举的用意,然这究竟算不得大事,便点头道:“好,这也简单,朕答应你就是。”
“多谢圣上!”
宋卿鸾听他几次三番开口道谢,心中一阵酸楚,苦笑道:“傻瓜,我若是你,怨我还来不及,你怎么反倒谢我?”朝霜影微微点头,一面转过身去。
霜影会意,从身后狱卒手中接过杯盏酒壶,斟了一杯,递给了刘玉。
宋卿鸾听闻动静,心中不忍,连忙闭上双眼:“刘玉,你放心喝吧,这类鸩酒,发作极快,不会太痛苦的。”话虽如此说,可脑海中一幕幕浮现的,却尽是从前与刘玉相处的画面,她一时心绪纷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动静,她仔细分辨,依稀是酒水吞咽之声,她一个激灵,蓦地睁开双眼,连忙转身将刘玉手中杯盏打落:“别喝!”然到底迟了一步,杯中之酒已入腹大半,刘玉神情痛苦,慢慢倒躺在地。宋卿鸾连忙近身将他抱在怀里,她双手捧住他的面颊,眼睁睁地瞧着鲜血自他口中汨汨流出,将胸前衣襟染红一片,不由失声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第10章 刘玉之死
霜影低头看了刘玉一眼,俯身将手搭在宋卿鸾肩上,轻声道:“圣上,来不及了。”却也还是吩咐门外狱卒前去传唤太医。
宋卿鸾眼见刘玉气息愈来愈弱,心中不知甚么滋味,她既要他的性命助她成事,又不忍他就此死去,茫茫然地想道:我身负血海深仇也并非一日,难道报仇之事非要急在这一时三刻么,何必为此牺牲刘玉的性命?便顺了杜莞的意思又如何呢?我口口声声说杜衡迟早会起兵谋反,可他若真有这个胆子,也不会容我到今日,所谓招兵买马,其实多半是为了自保。又想道:刘玉一死,自然一切迎刃而解,最为省事也最为有效,但我扪心自问,要想保他性命真的全无方法了么?方才劝他甘愿赴死那一番话,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暗含私心,不过是借他性命达成目的罢了!
她此时心中已萌生悔意,抚着刘玉面容道:“阿玉,你撑住,千万别睡了,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刘玉原本意识昏昏沉沉,便要睡去,此时听到“阿玉”两字,猛地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宋卿鸾,仿佛难以置信,颤声道:“你……我……我不是在做梦罢?你……你是公……”
宋卿鸾含泪笑道:“是,是我。”
刘玉神情似哭似笑:“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挣扎着想要触碰宋卿鸾的面容,却仿佛有所顾虑,迟疑地看她一眼,将手悬在空中。宋卿鸾于是伸手接过,将其掌心贴于脸上,微笑着说道:“你当初不辞而别,就此没了音讯,如今四年过去了,你过得还好么?”
刘玉痴痴望着她道:“我……当初我见你心有所属,不想留在宫中惹你厌烦,这才出宫离京……这四年里,我……我很想你……若不是父仇未报,我……我早随你去了……”
宋卿鸾顺着他的话道:“是,其实我……我也时常想起你,今日能够与你重逢,我很开心。”
刘玉费力地笑道:“真……真的么?”眼皮变得愈发沉重,渐渐不听使唤。
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说道:“你方才说你很想我,那四年未见,你一定攒了不少话要跟我说吧,如今好容易见面,你一定要和我好好说说,千万不能就这样睡过去了。”一面抬头向霜影望去,斥问道:“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霜影道:“已派人去请了,应该马上就到,圣上稍安勿躁。”
刘玉艰难道:“我……我不行了,殿下不必再为我费心……临死前能再见殿下,我……我已是死而无憾了……殿下,其实我……我一直很喜……”双眼终于沉沉合上,嘴角边却仍留有一丝笑意。
宋卿鸾一怔,摇着他的身子道:“阿玉?阿玉!”
霜影伸手探了刘玉的鼻息,与宋卿鸾道:“他已经死了,圣上节哀。”
宋卿鸾脱力一般,瘫软在地,口中喃喃道:“死了……”忽又狠狠攥紧双拳,咬牙切齿道:“杜、衡。”
恰是时狱卒领着名太医匆匆赶来,那太医走进牢房,见了内中情形也不由怔住:“这……”
宋卿鸾抬头看他一眼,冷笑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来做甚么?难道,是想来给刘玉陪葬?”
那太医闻言大惊失色,忙下跪道:“圣上……圣上恕罪……”
“还不快滚!”
那太医如获大赦,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宋卿鸾抬手拭干了泪痕,将刘玉尸首小心平放在地,起身看着霜影道:“将他的尸首送去丞相府,给杜衡看上一眼,然后带回安葬了罢——他的两个心愿,你都听清楚了?以后,就交由你办吧。”
霜影应道:“是。”
宋卿鸾“嗯”了一声:“那就先这样。”抬步走出牢房。
夜幕低垂,宫中各处均已上了灯。
段尧欢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也不顾宫婢太监的阻拦,气势汹汹地冲进朝露殿,人尚未见到宋卿鸾,便已高声质问道:“圣上,怎么回事?我刚收到消息,说是刘玉已经死了!你……”却在见到宋卿鸾的那一刻,整个人怔住了,只见她脸色苍白,闭目躺在床榻上,额头还覆了一块湿巾,看着十分虚弱。
段尧欢原本一腔怒火,此时见了宋卿鸾这副模样,也不由得心软下来,一面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抚上宋卿鸾的面颊,心疼道:“这是怎么了?”
宋卿鸾慢慢睁开双眼,虚弱笑道:“太傅,你来了。”说着抬头看了小全子一眼,道:“你们都下去罢。”
小全子领命道:“是。”带着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宋卿鸾看着段尧欢道:“先前有些发烧,现在已经好多了,没甚么大碍,太傅不必忧心。”
段尧欢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叫李太医来看过了没有?”这李太医从前是王府的家养郎中,医术不凡,后来宋卿鸾登基后段尧欢便将他安插在太医院里。宋卿鸾一向体弱多病,平日里汤药不断,这问诊开方之事,皆由李太医一人负责。
宋卿鸾摇头道:“不必了,不过是寻常的头疼脑热罢了,这类小病,李太医从前就开过不少方子,方才小全子已经照方抓药,煎好让我服下了。”
段尧欢抚着她的脸道:“那就好。”又道:“既然生病了就要多休息,切勿太过操劳。你总是这样让人不省心,好端端地怎么又病了呢?”
宋卿鸾道:“身上疼痛是小,太傅,我是这儿疼。”一面伸出手指,指着心口道:“刘玉是我亲自下令处死的,是我没用,没能保得住他。”
段尧欢叹气道:“刘玉毕竟和我们相识一场,何况他对你……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
宋卿鸾道:“是我不好,杜衡他多番向我施压,我……总之的确是我害了他,我对不住他……”她说这话时眼圈泛红,声音哽咽,显是痛楚难当,段尧欢本来对她毒杀刘玉一事颇为不忿,此时瞧见她这副模样,便是有再多的责难之语也无法诉诸于口:“其实这也不怪你,要怪就怪那杜衡,你也是无可奈何……”他素来宠她,见她这般自责难过,自是心疼到了极点,早将那刘玉抛诸脑后,柔声劝慰她道:“刘玉他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了,当心身子。”
宋卿鸾点头道:“嗯。”轻轻抓了段尧欢的衣角:“太傅,刘玉不能就这样枉死,我迟早要为他报仇,太傅,到时你可一定得帮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