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宋卿鸾淡然地骇人,抬手制止小全子道:“不得无礼,青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朕已恕他无罪,又岂能出尔反尔?”凄然笑道:“朕早料到了,像我这种人,满手杀孽,怎么可能寿终正寝呢?一定是会遭天谴的,不过迟早罢了。”闭了眼睛喃喃道:“五年,承瑾该十岁了,其实也够了,虽说还小些,总该懂事了。”缓缓睁开眼道:“青未,这事你一定要替朕保密,万不能对旁人提起,怀素也不能。”
“臣谨记。”
庄青未走后,小全子立时按他临走前留下的方子熬好了药,端给宋卿鸾喝时却被她握住了手臂,小全子看向她,红着眼圈道:“圣上……”
宋卿鸾摇了摇头道:“今日画像之事万不可泄露出去,承庆殿投毒一案就此告一段落罢。那些大臣若是硬要讨教说法,便搪塞了是宫婢云韶所为,真凶已经伏法,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违者杀无赦。”又道:“只将承瑾接过来与朕同住便是,若他还不肯罢休,便将我俩一起毒死了,倒也落得个解脱——朕不妨就这么任性一回。”
小全子虽不明其意,还是一一领命了。
宋卿鸾对他虚弱一笑,这才端起汤药喝了,却不由皱眉道:“这药可真苦啊……直苦到心里去了。”
亥时已过大半,周怀素正欲熄灯歇息,却听门外传来一些动静,隐隐是观言与庄青未的谈话声,便微微一笑,坐于案前待客。
不久庄青未推门而入,观言从他身后探出脑袋,苦着脸道:“少爷……”周怀素命其下去,转而与庄青未笑道:“青未,你终于来了。”
庄青未向前走了几步,挑眉道:“你知道我要来?”
周怀素扬起嘴角“嗯”了一声:“等你许久了,本来想着时辰已深,你大约不会来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又道:“听说你进宫给圣上看病了,怎么样?她身子无碍罢?”
庄青未一怔,低头躲闪道:“嗯,无碍。”连忙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周怀素笑着答道:“你进宫一趟,自然知晓今日承庆殿风波,少不得前来探视,宫中多有不便,我便早早回府等候,岂料这一等竟等到深夜。”说着作势展臂道:“你瞧,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不必为我担心。”
“是么?本来我是可以早点来的,不过因为在府上想一些事情始终想不通,所以便耽搁了。”
周怀素皱眉道:“什么事情?”
“我府里丢失了两味药材,一味呢,是断肠草,单用剧毒无比,混合其他药材却有解毒奇效;这第二味呢,是长生花,刚好能中和断肠草的毒性,是其解药。这两味草药药性特殊,极为罕见,我前些日子整理的时候还顺道与你讲解过,可今日回府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怀素,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么?”
周怀素笑道:“青未既已知晓,又何必明知故问呢?那两味药材,正是被我拿走了,我以后一定寻得更珍贵的赔你。”
庄青未摇头痛苦道:“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在小皇子的糕点里下毒!”
周怀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从容笑道:“你说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想嫁祸给段尧欢。”
“什么?!”
“我老早便起了这个心思,计划好了一切,就算没有你那两味药材,我也还是会去别处寻找替代,只不过要冒些风险罢了。小皇子是圣上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她最在乎的人之一,我既要刺激圣上杀了段尧欢,少不得得借他一用了。近来京城里流言四起,说是我与圣上之间有暧昧之情。以段尧欢患得患失的个性,势必会想办法对付我,而我呢,就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借此替代他成为小皇子的太傅,从而接近小皇子,寻找机会下手。”
庄青未震惊道:“原来你早有谋划!那那个宫婢云韶,也是你安排好的?”
“正是。我得知云韶是承庆殿中负责小皇子日常饮食的宫婢之一,一般食物都经由她之手端给小皇子,而她又十分擅长丹青,曾给不少宫女太监绘过画像,便萌生一计,有意接近于她。”
庄青未惑道:“这经手食物和擅长丹青……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么?”
周怀素却不答他,只继续道:“我得知她身世孤苦,便时常陪伴她,加以开导,她在这深宫禁院哪里受过这等温情,时日一久,自然对我萌生好感,将我当做朋友,并替我描了一副丹青。我见时机成熟,便托她在端送桂花糕的途中下药,进而端进承庆殿……”
庄青未打断道:“在小皇子的饮食中擅自下药可是死罪,她竟然肯!”
周怀素道:“她自然不肯,是我再三保证那药无害,她这才答应。她虽心中疑惑,到底还是去了。”
庄青未不可置信道:“什么无害!你竟然骗她!”
周怀素摇头道:“不,我没有骗她,那‘药’真是无毒的。只不过是寻常的糖粉罢了。”
“那怎么……”
周怀素道:“那断肠草的汁液是我亲自倒入桂花糕中的,并不曾假手于人。”
“这……那你又何必……这究竟是为什么?”
“须知每样食物在宫婢端上来之后都由小皇子贴身宫婢以身试毒,那些试毒的宫婢虽懈怠惯了,并不曾一一试验,可我不能冒这个风险,若是碰巧有宫婢试吃那盘桂花糕,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庄青未道:“什么功亏一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只想嫁祸给段尧欢么?难道还真的想毒死小皇子,你疯啦!”
“不,小皇子若死了,圣上必然伤心难过,我又怎么舍得她如此呢?我不过是想趁机毒死那头白狗儿罢了,呵,小皇子告诉我,圣上给那头白狗儿取名‘欢欢’,什么‘欢欢’,不过是因段尧欢名字中带有一个‘欢’字罢了,我因此嫉恨它的名字,觉得这个‘欢’字颇为刺眼,所以便顺势将它除了。”又道:“再者,欢欢一死,才会让圣上真切感受到小皇子曾经置于何种险境,才能真正触动到她。若是桂花糕中的毒一早便被试出来,那多没意思。”
庄青未皱眉道:“可万一小皇子执意要吃桂花糕,你拦也拦不住呢?”眸光一转:“莫非你事先给他服下了长生花?”
周怀素闻言点头道:“不错,今日我进宫之前,命人将几乎一整株长生花做进糕点中,自己则只服下了剩下的一小瓣花瓣,然后再将这些糕点带进了宫。小皇子最喜新鲜,见到这些糕点如何不喜?一口气便吃完了,自然不会再有胃口吃稍后的桂花糕了——即便他后来在我下毒之后,又吃了桂花糕,因为事先服过解药的缘故,也是无碍。”
庄青未道:“原来如此。”听周怀素继续道:“果然小皇子对那盘桂花糕一口不动,反倒推给我吃,我便趁他们不备在桂花糕中下了毒。那断肠草汁液无色无味,旁人并不曾发觉,我下毒之后自己先吃了一块,便将余下的都给白狗儿吃了。不久白狗儿毒发身亡,小皇子大惊,宫婢见状急忙前去传唤太医。我因只食用了极少的解药,虽说性命无忧,却仍是有中毒症状,太医因此只诊断出我中毒不深,但所中之毒凶险异常,只恐晚来片刻我便会毙命,并无察觉我服过解药。”
庄青未皱眉道:“你何苦如此,难道只为自证清白?”
“做戏就要做全套,圣上疑心甚重,不如此,只怕难消戒备。”又道:“事发之后,圣上自然会将相干宫人拘禁起来,逐个排查,其中有嫌疑的,无非是御膳房以及端送桂花糕的宫人。而此时云韶定然得知消息,那桂花糕是她端送,她自然疑心那日我要她下的药是毒/药,她深知圣上手段,一定会畏罪自杀,在那种时刻,一旦自杀等于坐实了罪名。”
庄青未嗤笑道:“畏罪自杀?我看未必,她分明是为了保全你。不然她大可直接把你供出来,说是你教唆她下药,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毒/药。说不定圣上念她供出主犯反而从轻发落饶她一命,最不济的,她临死前也能拉一个垫背的!”
周怀素道:“确实,她既是畏罪自杀也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以她的性子,即便认定我别有居心,也会念及我的好处宁可自尽也要保全住我。我若不是深知她这点,又岂敢冒险为之?”
庄青未摇头道:“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你,你连人心也敢算计!”似哭似笑道:“这便是你说的除了金钱贿赂之外,第二种收买人心的方法么?”
周怀素看了他一眼,道:“我从头到尾既没骗她也没逼她,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只是我确实对不住她,她家早已无人了,不过她曾告诉我她父母姊妹葬在何处,以后每年清明,我都派人前去扫墓便是了。”
庄青未深吸一口气道:“那后来呢?后来你又是如何将这一切嫁祸给段尧欢的?”
周怀素道:“云韶死后,圣上定然会仔细调查她的身份,也就不会相信她是真正想要下毒谋害小皇子的凶手,一定会召见她同屋的宫婢雅乐问话。圣上对此事颇为重视,雅乐自然不敢欺瞒于她。云韶曾对我说雅乐是她在宫里最好的姐妹,我便与她道:‘既是如此,你也不好骗她,只管将你与我见面一事同她如实交代便好,只是切记不可暴露我的姓名身份。’她答应了。而我与云韶是在半个月前相识,见面大多是在下朝后,有时是在午间休息亦或午后,但从不曾在晚上。这些雅乐自然知道,她将这些告知圣上,圣上便会推测与云韶私会之人才是真正下毒的凶手,并且那人是个外臣,且可长时间逗留宫中,只是近半月来在晚上从不曾留宿,这么一来,她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段尧欢。”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可是你也说了,这只是圣上的推测而已,既没有证据,想她也不敢妄下断言。”
“有,有证据。我方才说过,云韶曾给我画过一幅画像……”
庄青未大惊失色道:“你疯啦,怎么留下这样的证据!”
周怀素摇头道:“圣上一定很想知道与云韶私会的人是谁,而不出意外的话,那幅画最终肯定会被圣上发现。可圣上既已对我消除了戒备,又对段尧欢心存怀疑,你认为当他看到那幅画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