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太医不明其意,仍是劝说道:“可若非如此,王爷他……他必死无疑啊。”
周怀素“哦?”了一声,冷冷道:“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黄太医由观言送出门时,正迎面遇上了庄青未,微微一怔,有些心虚地同他打招呼道:“庄大人。”庄青未亦同他点头致意道:“黄太医。”两人擦肩而过。观言回头与他提点道:“庄少爷,我们家少爷此刻人在书房呢。”庄青未微微一笑:“好。”
等到了书房,却见周怀素一人立在窗前,目光望向窗外不知落在何处,身旁并无仆人侍候。于是上前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着唤他道:“怀素!”
周怀素并未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青未。”
庄青未伸手扳过他身子,果然见他眉头微皱,神色恹恹,便担忧道:“怀素,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周怀素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无事,只是觉得有些累罢了。”看了庄青未一眼,笑问道:“我见你今日好似兴致颇高,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庄青未神采飞扬道:“不错,我今日来,正是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哦?”
“你还记得那位崔小姐么?便是礼部尚书崔大人的千金,上回被毒蛇咬的那位,后来又被我救了,你还记得么?”
周怀素沉吟片刻道:“就是那个你救了她性命,她非要以身相许的那位崔家千金?有点印象,怎么了?”
庄青未道:“她不是右脸被歹人割去了一大片皮肉么?当初我取了她手臂上一片肌肤于她脸上皮肉缺失处缝合,伤口倒是愈合了,只是免不了留疤——可如今,我却是有法子助她除祛疤痕,恢复容颜了!”兴奋道:“也是机缘巧合,我无意中得到了一块极其珍贵的沉姜香,回忆起往昔师父曾教授的炼香之道,竟然教我炼成了传说中能起死人,肉白骨的返魂香!”
周怀素道:“便是你上回与我提及的、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返魂香?失而复得,那真是恭喜青未了。”
“不错,虽则返魂香所谓‘起死人,肉白骨’之功效纯属江湖传言,不足为信,可要用它令肌肤快速生长,愈合后不留疤痕却是轻而易举的,即便伤口再深,边缘再不平整,它都能令其快速愈合,不留半点疤痕。如此一来,我只消将那崔小姐的疤痕切除之后,点以返魂香加以熏蒸,不过片刻,她的伤口就会愈合,也就能够恢复昔日容颜了。”
周怀素回味过来,望着庄青未挑眉道:“这就是青未要跟我说的那件喜事?这就奇了,她是美是丑,留不留疤,关我何事?如何却当做一件喜事告诉我?难不成等她容貌恢复之后,你还要娶她不成?”揶揄他道:“若果真如此,那倒称得上是件天大的喜事了。”
庄青未急得满脸通红,连忙辩解道:“怎么会!只是……只是她正当妙龄,能够恢复容貌,我也由衷替她高兴,怀素,难道你不替她高兴么?”
周怀素摇了摇头,如实道:“她这个人,没有自知之明不说,而且恩将仇报——你救了她性命,她反而要以身相许,这般作为,我对她实在殊无好感,自然对她恢复容貌一事,我也高兴不起来。”想了想又道:“其实她容貌恢复与否,在我看来,并无差别,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既然那个返魂香有如此奇效,青未你不如就替她换张脸,唔,就换醉仙楼花魁华如的那张好了,虽说也不怎么样,总归比她原来强。”
庄青未闻言大笑道:“哈哈……换脸?也亏你想得出来……”慢慢收住笑意:“不过这说起来,倒也不是不可——只需将她二人脸皮割下,互换之后缝合,再以返魂香辅之,等脸皮长好在肉上,她二人就算互换容貌了。”摇了摇头道:“不过‘换脸’一说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却有诸般顾虑,试问这天底下有谁愿意把自己的脸血淋淋地割下来换给别人呢?别说华如姑娘,就连崔家小姐恐怕也是不愿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崔家小姐为了追求美貌甘愿忍受这天大痛楚,而华如姑娘受了她的丰厚报酬也愿将脸换给她——就算她二人都同意,这‘换脸’之举,我也是不会做的。”
周怀素笑问道:“这是为何?她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青未你何不成全呢?况且若是换脸成功,这般惊世之举,足以让你名扬天下,你既有把握,又何乐而不为呢?”
庄青未道:“怀素你有所不知,这他人脸皮不比自身皮肉,若是强行割下安在他人身上,就算当时长好了,时间一长,也会因为不是自身皮肤而慢慢腐烂衰败。而这一过程,最多不过七天。等到那时,就是面目全非,彻底毁容了。试问我又怎么会为了帮助崔家小姐得到短短几日的美貌,而毁了两个女子的一生呢?”
周怀素点头道:“原来如此。”又笑道:“好了,做什么一直谈论她,青未,我心里不痛快,你陪我出去散散心罢。”
庄青未笑着答应:“好。”
周怀素于是牵过庄青未的手,与他一道朝门口走去,不过走了几步路,庄青未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周怀素转头看他:“怎么了,青未?”
庄青未看了他一眼,踌躇着开口道:“我……我只是在想,我们心里不痛快了,还可以外出散心,可有些人,却连这个也做不到,未免太可怜了些……”
周怀素眉头微皱:“青未,你想说什么?”
“是……是小皇子,他常年被关在地下,不见天日,实在可怜,我前些日子过去看他,他央求我带他出去一趟,说是只想出去看看,我于心不忍……怀素,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啊。”
第75章 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周怀素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怎么又去看他?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了, 眼下我将他囚禁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放他出来, 到时迎接他的就是九五之尊的宝座,如今吃这一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 我虽然将他囚禁, 但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奴仆只多不少,全都由他差使, 就是教书先生也冒险给他送去了一个——我这般伺候他,他又受什么委屈了?你做什么几次三番去看他?”
庄青未忙道:“怀素你放心,我每次去看他都是戴着面具的,他并不知晓我的身份, 你不必因此有所顾虑。”顿了顿, 又道:“虽说你并不曾亏待过他, 可他毕竟不过五岁孩童,难免孩子心性, 总是待不住的,你老是将他关着怎么行呢?就这一回,怀素, 小皇子说明日就是他的生辰了,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出去透透气,怀素, 你就答应了这一回罢。”
周怀素被他磨地头疼,推脱道:“钥匙在风轻逐那儿,你同他说去罢。”说着就要提步离开。庄青未忙拉住他道:“那也得你答应了才行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死缠烂打道:“哎呀怀素,你就答应我罢……你就从了我这一回罢~”
周怀素忍住笑意,转头看他道:“真是怕了你了……我们可先说好了,就这一回啊。”
庄青未含笑道:“好,都听你的,就这一回。”
两人结伴离去,夜里大醉而归。
因宿醉之故,次日周怀素醒来时脑袋仍隐隐作痛,他揉了揉额角,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见已是日上三竿,不由皱眉,心道,这个时辰,早朝早已过了罢。索性也就随它去了,唤来小厮,不紧不慢地由他们服侍着穿衣洗漱,好一会才姗姗上了马车,临出门前总觉得忘了什么,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也就不去管它了,转而盘算起这个时辰进宫大约刚好能够陪圣上一道用膳,虽说误了早朝,倒也不算太坏。
不想马车进宫途中却与另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撞了个正着,那辆马车上的驾车小厮当即破口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户部尚书胡大人的马车也敢冲撞!”
那胡大人也不是什么善类,向来欺软怕硬,平生最拿手的便是恃强凌弱,此刻就由着他那小厮在街上撒泼。偏周怀素车上的也不是好惹的主,当即回骂道:“哪里来的疯狗到处撒野!明明是自个儿由着野马乱窜,反倒反咬我们一口!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你们冲撞的是谁?当朝丞相的马车,也是你们可以冲撞的?!”
这驾车小厮尚未反应过来,车里的黄大人早已屁滚尿流地爬下了车,由小厮搀扶着走到周怀素马车前请罪道:“不知是相爷马车,多有得罪,还望相爷海涵。”便见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了出来,修长十指缓缓挑开帘子,露出里头一张莹白胜雪的面孔,端的是冰雪剔透,清俊出尘,一时整个人都痴了。
周怀素不欲与此人纠缠,略一颔首,带了点笑意道:“原来是胡大人,不妨事的。”
胡大人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只觉眼前之人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风流味道,容貌更是美到了骨子里,一时浮想联翩,满脑子都是些航赃污秽的念头,不由感慨圣上当真是好福气,竟能得此妙人,然而一忆起当朝圣上的容貌,则更是想入非非了。等到回过神来,周怀素已命小厮复又启程了,连忙制止道:“诶相爷,等等……”正要没话找话随便扯些什么与他亲近,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事,便问他道:“怎么相爷今日没随圣上一道上山祭祖?”看了眼自个儿的瘸腿,叹气道:“我呢,是倒霉,前几日骑马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这才没法子随圣上一道上山……”又看着周怀素道:“可相爷当朝丞相,又无事体,怎么竟也没陪圣上一起么?”
周怀素闻言一惊,恍然大悟道:原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就是这个——今日原是祭祖的日子,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按理说这也算不得什么,但不知怎么,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好,待要细想,偏一时又毫无头绪,只得喃喃道:“即便今日是我自己起的迟了,可祭祖这样的大事,我迟迟未到,圣上怎么也没派人来府上催我一声……”
胡大人上下打量着他,暧昧笑道:“许是圣上见相爷近日身子不太爽利,心疼相爷,所以才特意没派人前往催促,好让相爷多做歇息——可见圣上用心良苦啊。”见他心神不宁,宽慰他道:“诶这等小事,相爷不必放在心上……况且今年祭祖不同往年……”压低声音道:“往年每回祭祖,圣上必带着小皇子一同前往,可今年……谁知道圣上到了那儿会不会触景伤情,想起小皇子如今已经不在了,到时迁怒众人呢?我可听说,今儿个一众随行大臣是个个满脸愁容,都担心圣上一个不悦,拿他们开刀呢,啧啧,这般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滋味,可不好受哇。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嘿,就我摔断了腿还偷着乐儿呢,相爷又何必为了不能随圣上一道祭祖而耿耿于怀呢?”
周怀素浑浑噩噩地听他在耳边说了一大通,全没往脑子里去,只在听到‘小皇子’三字时如梦初醒,一如浓雾散去后光亮乍现,混沌中终得一线清明后,却是当头棒喝,将他吓得几欲魂飞魄散。他听见自己出声询问,声音抖得不像话,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小皇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胡大人以为是自己听差了:“啊,什么?”
不防周怀素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将他的手臂抓过悬在半空,厉声道:“我问你小皇子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说啊!”
胡大人不料他会突然发疯,见他面色惨白地骇人,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讲错了,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呆呆地回道:“宋治四十年六月初九……不对,好像是七月……”赔笑道:“具体年月下官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是在宋治四十年的夏月里。”瞥见周怀素失魂落魄地松了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小心道:“相爷,您……您没事罢?”
远处有马蹄声渐近,庄青未骑马一路朝周怀素疾驰而来,临近马车时勒紧了缰绳,收势太急引得白马仰天长嘶,庄青未也全不在意,急急跳下了马,走到周怀素跟前,明明是有要事相告,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周怀素:“怀素,我……”
周怀素茫然地看着他:“人丢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