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灵跟着明孺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感慨地望了眼面前酒楼的牌匾,由衷好奇道:“你家到底做得是什么生意?”
明孺不明所以:“我没同你说过吗?长安最大的玉石铺子就是我家的。”他这话说得跟午饭吃了个包子也没什么区别。
安知灵本是与他开个玩笑,听他这样说却是一愣,神色也有些微妙了起来:“你家是长安做玉石生意的?”
“恩。”
她微微停顿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道:“我记得长安王家的汉白玉雕十几年前很得朝中贵人喜欢。”
明孺走在前头,笑了起来:“你竟然还知道这个?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五年前,王家老爷子过世,底下三个儿子分了家,各得了几间铺面。可惜除了那大儿子,其余两个都是些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很快就将家财败光了。这还不算,两人转头去找长兄要钱不成,怀恨在心竟找人谋害了他。等王家大少爷一死,王家就算彻底败落了。”
他走在前头,自然看不见身后的人是什么脸色,只过了片刻才注意到她没有立即跟上来,不禁转过头去看她:“怎么了?”
“明孺,我问你。”她眼神有些古怪,望着他欲言又止,“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我大哥?”明孺摸了摸脑袋,想不通她为何突然要问这个,刚一张口,从二楼下来的伙计已经瞧见了他们,忙不迭地迎了上来:“二位客官,可要用饭?”
明孺:“一早订了天字间。”
“原来是天字间的客人,小的这就领你们上去。”那伙计闻言丝毫不敢怠慢。
“其他人可已经到了?”
“一共到了三位,其中两位客人有事出去了,屋里应当还有一位客人,已经久候多时了。”
明孺闻言脚下来了个急停:“你说什么?现在天字间只有一位客人等着?”
“不错。”那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显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引得面前的客人变了脸色。
“另外两个干什么去了你可知道?”
“好像是去对面茶庄取一早就订好的东西,很快就能回来。”
明孺转过头对身旁的人支支吾吾道:“要不你先进去……我去茶庄找他们,过会儿一块进来?”
“什么?”安知灵错愕道。
“或者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他们回来。”明孺神色纠结道,“春试落选的事情,还没对我大哥说。我怕我二姐不在,他一会儿问起来……”
安知灵皱眉道:“可你也不能……”她微微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是一白,“那你先告诉我,你大哥他……”
明孺见她张了张嘴,像是有什么千斤重担压在嘴边,叫她开不了口。不由疑惑道:“我大哥怎么了?”
“算了,”她自暴自弃似的小声嘀咕了一句,“总不能这么巧。”抬头见明孺还等着她回复,摆摆手:“你去吧。”
伙计领着她上了二楼,到了天字间外头,正要抬手敲门,却叫安知灵拦下了:“你等等……”她盯着那薄薄的木门,脸上竟流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我自己进去吧。”
伙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便从善如流地退下了。安知灵在二楼的走廊上,举着手半天叩不下去,那一刻竟生出几分情怯。
是他吗?或许当真只是个巧合?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想知道答案,但又不敢知道答案。希望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但又害怕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她举着手放在门上半天,迟迟没有动静,嘴唇咬了三次,像再没有这样紧张的时候了,在这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心跳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但没等她再多踌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安知灵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没等她回过神来,就见门后一张三十来岁,留着半撇小胡子的白胖脸孔。他一身绸缎衣裳,腰间挂着佩饰,一看就是个生意人的模样。
对方见了她也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姑娘找谁?”
那一刻,安知灵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但却并不感觉喜悦,只觉得空荡荡的,那点如释重负之下,又隐隐生出几丝难以忽略的失落来。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情绪:“明老爷吗?我是与明孺一同下山的朋友。”
“哦,怠慢了,姑娘快进来,里头等了许久了。”那男子侧过身迎她进来,笑呵呵道。
“里头?”安知灵闻言一愣,还品出这里头的意思,就听里间又有一个声音传出来:“明孺到了?”
安知灵猛地抬头往包间里头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不等她做好心理准备,猝不及防就瞧见一张清瘦俊秀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那屏风后的男子看上去还很年轻,似乎与卫嘉玉差不多年岁,身量高挑,眉骨鼻梁高挺,显得他五官深刻,眉头只一轻蹙就叫人觉得不怒自威,神情严肃。但安知灵知道不是,他低声说话的时候,可算是这世上最温柔耐心的男子。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喉头发烫,脑子里有千万个声音催她转身跑出这间屋子,但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半步都挪不动。那千万个声音里,有一个低声在她耳边说:“原来他如今生得这个样子。”太好了,比她任何一个模模糊糊的想象还要好,还要英俊。
屋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酒楼的掌柜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副欲哭还笑的神色,只觉得古怪,不禁回头去看屋里的人。那刚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的男子,瞧见她似乎也是一愣,微微皱起了眉。
“这——那小的先下去吩咐厨房将菜送上来,先行告退了。”掌柜赔着笑,率先想从她身边出去。这一声似乎刚惊动了她,明和瞧见从刚才开始就这么直愣愣站在门外的人,如梦初醒似的,猛地转身也要跟着离开。
“等等——”他不由上前了几步,紧接着就看见那身影果真停了下来。他看见她低着头,飞快地抬手拭了一下脸颊。
“你……”
安知灵低声飞快地解释道:“我走错屋子了,抱歉。”她说完又要走,忽然听见屋里的人厉喝一声:“站住!”
这几乎是个本能了,安知灵咬咬牙,这世上,哪怕是夜息她也不曾服过软,但从小到大,她却从来没有违抗过他的话。
这次也没有。
明和走到她身后,若是他看得仔细些,大概能看见她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开始后悔进到这屋子里来了,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即知明日巴陵道,又要相隔秋山几万重,可笑还要自欺欺人,落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中。
忽听得身后的人叹了口气:“你这样我便不知道是你吗?”
安知灵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口中发苦,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在原地僵直着身子半日一动不能动,过来许久,明和才见她终于微微动了动脖子,转过身来看着他。
青年望着她忽然抬手将她颊边的碎发捋到了耳后,叹了口气疼惜道:“瘦了许多,我一打眼竟没认出来。”
这语态叫她几乎立时红了眼眶,连自己都未意识到,只觉得眼睫一眨,颊边便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