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灵晃了晃系在腰间的金色香囊球,嗤笑道:“哪儿有这么多怨鬼?”
这世上含恨而终的人太多了。这世间多数人死时都有遗恨,若这些怨愤都要化作鬼祟留在阳间的话,那这人间早已乱了套。
多数人的爱了无痕迹,恨也不值一提,到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即便是像安知灵这样天生异瞳的人,到至今也并未见过多少真真正正的怨魂,多数是人留在世间的一缕执念寄托在某个物件里,就像顾望乡,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了,却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活。
她将那张发黄的纸片塞进了自个儿的衣袖里,跟着走到窗边同谢敛站在一起。那□□上缓缓而来的人影走近了,正是纪景同。路过玉碎阁外面时,他抬头朝着小楼看了一眼,瞧见楼上的人时,抬手冲二人做了个揖。
卢玉彬还在外头,等他真正走到了院外,从楼上倒瞧不见他的身影了。
谢敛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那是一片落叶。也不知是早就落在屋里,还是刚刚叫风吹进来的。安知灵随意瞥了一眼,忽然她挂在腰间的洗尘石却微微动了一下!
谢敛抬眼看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目光。她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那片树叶,过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我明白了。”
二人从玉碎阁出来时,卢玉彬还在月亮门外。见安知灵走近了,将手里一个小药瓶递给她:“纪大夫托我交给明小姐。”
“哦?”安知灵接过来轻轻晃了晃,瓶子里头发出药丸滚动的轻响,“纪大夫可有留什么话?”
“替小姐将药送来了,别忘了用。”
***
月亮挂上树梢的时候,一顶软轿停在了玉碎阁外头。
卢康德从轿上下来时,叫风吹得咳了起来,卢玉轩同卢玉彬上前两步想要扶他,叫他挥手推开了。他抬头望了眼静悄悄的小院子,二楼的灯亮着,隐隐绰绰,像是有什么人在屋里,叫他不免愣了一会儿神。
再看外头倚墙站着的黑衣青年,倒是不见安知灵的踪影:“明小姐请我过来,为何她却不在这里?”
谢敛抬手指了指圆形的花拱门里头,语气平平道:“阿湛在里头等您。”
卢玉轩闻言最先开口:“不可,前几日刚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怎么能让爹一个人进去。”卢玉彬虽未出声,但看神色对这个提议显然也并不赞同。
卢康德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谢敛便又说:“我陪大人一道进去,二位若不放心,也可跟着进来。”
这倒是叫人始料未及,卢家两位公子一愣,竟下意识互相看了一眼。卢玉彬微微沉吟:“我陪爹进去。”卢玉轩听了,自然也连忙跟上:“哪有我这个大哥不去,反倒叫二弟陪去的道理,我——”
“好了。”卢康德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
他瞧着那虚掩的院门,像是想起什么,又像生出几分情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问:“里头是什么?”
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谢敛大概想这么说,但他隔着矮墙,望着那里头黑黝黝的院子,最后还是语调平直地回答道:“什么都没有。”
卢康德听到他这句话却笑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谢敛这个回答,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推门走了进去。谢敛跟着进了院子,只留十几个护院家仆和寒风中的两兄弟神色各异守在院外。
卢康德刚一进院中便是一愣,方才在院外往里看只见里头黑黝黝的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现在刚一迈进院里,才发现院中是点了灯的。
小院旁的凤凰树下,放了桌椅,上头点了灯,一旁备着温酒。一身道童打扮的女子坐在其间,听见动静缓缓起身与他行了个礼,笑眼盈盈道:“请卢大人入座。”
作者有话要说: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出自李商隐的《无题》
第124章 棠棣之华二十三
卢康德走到她面前的小桌对面入座,谢敛也跟着在一旁坐了下来。
“更深露重,卢大人不如尝尝这酒暖一暖身子。”安知灵拿起一个桌上倒扣的酒盏,倒了一杯递过来。卢康德伸手接过,只见里头酒色如血,酒香浓厚,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好酒。
安知灵将酒递给卢康德后,又给谢敛也倒了一杯。对方接过之后,什么都没有多问,便递到唇边一饮而尽。剑宗禁酒,他惯常也不饮酒,一杯下去喝得太急,不免呛了几声,紧锁着眉,面上显出几分血色来。
卢康德见他这样,不由笑起来。此处本是感怀之地,但冬夜灯下煮酒倒也有几分雅致,叫他原本有些烦闷的心胸开阔了些,也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好一壶女儿红。”卢康德哑着声音放下酒杯赞叹了一句。一口酒入喉,口感醇正,回味甘甜,正是上好的女儿红。
安知灵闻言却摇头道:“这酒并非女儿红。”
“那叫什么?”这话倒勾起他几分好奇。卢康德自认爱酒之人,寻常佳酿绝不至于认错。
“这酒叫做黄粱梦。”
“黄粱梦——”卢康德心中一震,安知灵恍如没有察觉他眼中那一瞬间升起的防备肃杀之意,温声道:“传言这酒能叫人见到心中所想之人,可惜我从未见过,不知卢大人是否有这样的缘分。”
她右手边放着一个香炉,安知灵起身点燃了一炷香,插到香炉里头。很快有青烟升腾而起,却不是寻常檀香的味道,倒有一丝甜意。
院中忽然起风,楼上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正是木窗关上的声响。卢康德悚然一惊,猛一回头,却见二楼的小窗后头忽然映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坐在灯下,似在梳头,烛光勾勒出她的侧脸,能看出是个模样秀丽的女子。
这确实是只有梦中才会有的情境了,卢康德从椅子里站起身,仰头望着那扇小窗,如同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只怕发出一点响动,就要从梦里醒来。
这时,二楼传来一阵笑语。夜风吹动了木窗,将本就没有关紧的小窗吹得半开。一条丝帕忽的从二楼落下,正正好落在了站在院中的人怀里。卢康德捏着那帕子拿到眼前一看,红色的丝帕下头绣着一朵红色的凤凰花,他心中一恸,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楼上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好你个巧儿,竟是连我的帕子都管不住,还不快去替我拾上来。”
这声音太熟悉了,他本以为数十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却不想竟还记得这样清楚。
这时,另一个声音不服气道:“如何是我管不住帕子,难道不是小姐心中记挂着什么人,竟是连条帕子都拿不住了吗?”
女子闻言羞恼道:“好啊,我看你的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笑话起主子来了!”
言罢二楼传来一阵笑闹。楼下忽然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清越动听:“好啊,我刚回来,便碰上你欺负巧儿!”
卢康德一愣,却见院里几步外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上戎装未卸,显然是风尘仆仆刚刚回到家中。他手上握着那帕子,眉目间却无郁色,全然是归家的喜悦。
“呀。”楼上听见底下的动静倏忽间便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只听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显然正有人提着裙角跑下楼。
“哥哥回来啦!”楼内一阵欢呼,转瞬便到了楼下。青年站在院外,含笑负手等着,不过片刻,房门打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茜色的裙子,还未看清楚脸,便飞扑到了兄长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