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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卫国便把王春枝姐妹俩都叫到房里,郑重其事地对她们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俩一定要好好学习进步,我听说那边厂子有机会让子女过去就学或者实习,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弄进省城去的。”

王春枝和程冬至相互看看,眼中并没有王卫国想的那种激动和欣喜,反而满是古怪与平静。

“咋了?你俩不愿意去省城吗?”王卫国不解。

王春枝没说话,程冬至却是说话不留情面:“难得爸能想起咱们俩,可是奶会同意吗?你要真有这个本事,她肯定头一个把老姑塞进去了,然后就是家里一二三四个蛋儿,再然后是秋枝,最后说不定大蛋儿的儿子都进去了还没轮到咱们俩。就算是副厂长,你能把一大家子全弄进去吗?慢慢儿熬也得好些年,那时候大姐的孩子说不定都会打酱油了,还去啥省城啊。”

王春枝默默地把炕桌上的饭碗收拾了,带着程冬至出了房间,俩人都走了好久,王卫国都没回过神来。

程冬至说的句句话都在理,王卫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可越是意识到,他心里就总有些莫名的不得劲,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

的确,如果他越过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以及侄子侄女儿们把俩女儿先弄进省城去,娘她一定会哭天喊地骂他白眼狼,忘了至亲,只顾着自个儿的小家。

可是,如果真的拖到自己外孙都会打酱油了,全家人都来省城了,唯独女儿们还在这乡下,心里想着总有点……

回断尾村这么久,王卫国头一次有点失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么一个小小的困惑并不足以冲击王卫国多年以来形成的固有观念,这些观念早已深入他的骨血,成了他的一部分,想要摈弃那是很艰难的事情,无异于抽筋扒皮。

因此他也只是困惑了很短暂的时间,很快就沉浸在了即将去省城的期待里。

吃了这么些年的苦,第一次脱下军装走进工厂,去享受寻常的市井生活,这对于王卫国来说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不知道那纺织厂是什么样的呢?

第70章

王卫国回村的时候是静悄悄略带狼狈的, 然而他去省城赴任的时候却十分风光,几乎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来接他的是纺织厂那边派来的一辆卡车, 王卫国带着简单的包裹上了车, 王家人围在身边哭嚎很大声,既是要表现出不舍,又是想把动静整得大一点, 好让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家老三去省城的大厂子里当副厂长去了!

对于王卫国这样忽如其来的好运, 村里的人既羡慕又有些隐约的妒忌,说不上来哪种情绪更占上风。

他们对王卫国这个人没太大意见,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比较单纯的热心人,孝顺父母,对兄弟友爱, 乡里乡亲的有啥困难他也不含糊,能帮的不会装傻,对得住乡亲的情分。

可是王家的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老的偏心眼到咯吱窝,小的蠢的蠢坏的坏;至于中间一辈儿的, 除了有孝还算是个实诚人,另外两个都不是什么有人缘儿的, 一个贪来一个阴。

王卫国那样为这一大家子卖命, 结果呢,他们合起伙来坑他女儿, 考上了第一还不让去念书!

这样的人家, 大家都愿意看他们倒霉, 可他们偏偏一直仗着王卫国倒霉不到哪里去。王卫国受伤的时候,村里人都幸灾乐祸,看他们还能咋折腾?没想到居然又让王卫国给爬起来了。

王老太送走王卫国后,本来因为王卫国受伤退伍而低下去的嗓门儿又重新高起来了,比之前还高几个八度:“你们一个个的,咋就不能都和卫国这样争气?一大家子全靠他一人拉扯,再刚强的人也迟早给拖垮了!以后没我点头,谁都不准偷偷儿去找他想啥法子,要是让我知道了,你看他是和我这个做娘的断道,还是和你断道!”

没有一个人敢反驳王老太,全都表情和顺不住点头。因为王卫国的这次“高升”,王家再次回到了王老太说一不二的时期,至少表面上异常和睦团结,孝顺听话。

以前王卫国带给家里的东西大多是些钱票粮食,基本都被王老太牢牢掌控着,很少能让他们啃到边儿,最后还不是白白便宜了王雪花。

现在不一样了,王卫国当了副厂长,那可就意味着他手里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实在资源,他们都能切切实实沾到光。只要能借他的便利混上个工厂铁饭碗,那就是彻底飞出了穷窝窝,以后一辈子不愁了哇!到时候王老太说啥也不用管她放屁了。

王卫国坐上卡车后,心情十分地澎湃。

他以前也不是没去过省城,可那都是匆匆路过,也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街道上的风景。现在他卸下了重担,心境难得从容起来,便闲闲地透过车窗观察着外面的一切。

省城很大,房子多,马路多,自行车多,人也多。走过那么多城市村庄,还是这里让他打从心眼里觉得繁华热闹,有人气儿。

街道上大部分都是灰扑扑穿着中山装的人,偶尔也会有几个穿着呢子大衣和皮靴的人招摇过市,他们大多是吃定息的“款爷”,开着昂贵的小汽车,带着天价进口手表,头发也是烫得十分有型,宛如一大片土鸡中的鹤。

省城原先是租界,很多建筑因为其实用价值和历史价值的原因保护得很好,并没有被当做资本残留遭到破坏,而是带有严肃郑重的纪念意义。

第一枪是在哪里打响,哪里谈成了有利于新中国的合约,哪里又打了伏击胜仗……诸此种种,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这些地点背后的故事,但大家都很愿意没事的时候看看这些建筑,在心里默默品那个味儿。它们的存在为省城添加了许多别样的风情和活力,让省城变得更加美丽。

王卫国越看整个人越有点恍惚——他以后真的就要在这么好的地方扎根生活了吗?看着脚上那双有些破旧沾了泥的黑色老布鞋,他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纺织厂在省城靠郊区的边儿上,王卫国赶到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但是厂子里的干部们还是等着他,在食堂里给他开了一个颇为朴素的见面欢迎会。

大家互相介绍了一下,厂长发表了一番演讲,大概说明了一下厂子里现在的情况,王卫国听了后,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什么,原本满腔的激动热血被泼凉了一半。

这个纺织厂加上他一共有四个副厂长,另外三个副厂长都分别管着要紧事儿,只有他这个新来的没什么实际管理权,平常只需要在办公室里喝喝茶,处理一些厂内文娱活动和比赛的登记审核等比较没要紧的事情。

厂长拍了拍王卫国的肩膀,郑重其事地握住了他的手:“你是大家的英雄,在听说你负伤背后的故事后,我们大家都十分感动,都愿意学习你这种为了国家和人民奋不顾身的精神。纺织厂就是你的新家,平常工作生活中有什么不便和困惑的地方,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反应情况,我一定会尽快为你解决处理。考虑到你行动不便,一些苦活累活暂时就不麻烦你了,等你腿伤的情况稳定后我们再来讨论新的工作安排。”

王卫国点点头,用力地回握住了厂长的手,有些说不出话来。

食堂特地专门为他一人做了一碗糊汤面,很香,可王卫国吃不出汗来,他的筷子总有些使不稳。

大家都对他很和颜悦色,据说他的工资和其他副厂长一样都是每个月74块,每年发一套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两条毛巾,两双手套和一双解放鞋。肥皂和牙膏倒是可以每个月领一次,牙刷只能自己买,很便宜,倒也不怎么要紧。

关于住宿问题,厂里现在有两栋员工宿舍楼,早已住得满满当当。王卫国是副厂长,没有让他睡露天的道理,经过商量后他们找了一间相对比较空的宿舍,里面只住了两个高级工,再拖一张床进去也就那么回事,不妨碍。

王卫国本人糊里糊涂的,还没理清楚思路,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身不由己了。

夜间,他失眠了。

尽管心里很清楚,这个副厂长的职位是对他这个伤员的额外关照,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他的文化水平不高,原来的级别也不高,按理说当个普通的办事员才是常理,能来这种大厂子做副厂长真的是烧了高香。

可是,想起家里人那些殷殷的期待,王卫国还是有些脸上发烫,睡不安稳。

虽然没有明着直说,可他心里很清楚,家里人都希望他能够凭借副厂长这个职位给他们弄到城里人的身份,顶好是一大家子都搬来省城定居。

然而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除了工资高,福利好,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帮到家里人的地方。

王卫国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

同一时刻,在遥远的断尾村,王春枝也是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