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林如海恨得咬牙切齿,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自以为是,如果他思虑得周全些,如果他想到人心难测,如果他给黛玉安排得更妥当些,他唯一的女儿绝不会沦落到这样孤立无援的地步。明明他是官场上的老手,历经官场沉浮,为什么他就没有多想一些呢?为什么觉得贾母一定会对黛玉好?为什么相信贾母会履行信中所言的婚约?

女儿如今已经没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却无能为力。

“玉儿,都是为父的错,当时你明明不愿进京,是为父非要送你进京,让你吃了苦,受了罪。不过你放心,为父会看着欺负你的人一个个得到应得的报应。”林如海虽然不能离开长安城,但京城中他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他不仅能在荣国府来去自如,甚至能自由出入皇宫大内,并没有发生鬼魂畏惧真龙天子的情况。

作为一个已去世且死在太上皇和新帝交锋中的盐课御史,林如海最爱去的地方除了女儿身边就是大明宫和大小朝会,偶尔无聊的时候也会游荡到别的地方,知晓了很多秘事,因此他对朝堂上的事情十分了解,知道当今皇帝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宰向四王八公等百年世家了,而荣国府一干人等依旧醉生梦死,哪有半点危机感。

如他所言,荣国府一步一步地走向灭亡。

贾宝玉和薛宝钗成亲是在黛玉去世的当年九月,又在雪雁启程南下之前,婚事是元春定下的,黛玉已死,宝玉虽甚是怀念,却不会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宝钗原生得妩媚风流,金玉缘成不久元春在宫中难产而亡,林如海明白,这是荣国府大厦将倾的前兆。

次年年初南安王爷兵败西海沿子并且被俘,史湘云的丈夫卫若兰之父战死沙场,爪哇国请求天朝以公主和之,南安王府舍不得郡主,便由南安太妃认了一名义女,请封为郡主,即探春。贾政一房因元春薨了,正自惶惶然中,对于探春和亲所得的好处人尽皆知,自是心甘情愿,于是三月初三远嫁启程,过长江转海道。

探春的远嫁给荣国府带来了最后一抹荣光,但是这份荣光并没有持续长久,同年五月薛蟠案发,连同采买亏空等罪,率先入狱,判以秋后问斩。同年十一月王子腾以祖上亏空,任上贪污,并收受贿赂任意为下属门人谋官等罪名问斩抄家。

来年三月,史家抄家,两府一同落网。同年八月,宁国府以无数罪名抄家,数日后荣国府以祖上亏空、任上贪污、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官官相护、杀人夺财、藏匿犯官财物等等数十个罪名抄家,一干人等罪名各异,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监禁的监禁,发卖的发卖,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如林如海所愿,就此冰消瓦解。

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宁荣街,这场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最终被一场大雪压灭,厚地高天,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谁也想不到这里曾经藏污纳垢。

林如海一口怨气终解,大笑间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002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春光烂漫好时节,然而一点微雨敲打着窗棂,却隐隐带着金石之音,让人感到胆战心惊。

林如海满眼惊骇地跌坐在窗下,看着窗外的雨帘,一言不发。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回到过去,回到自己二十三岁那年,此时他刚刚丧母,未满百日。

他这二十三年的人生让人羡慕,也让人唏嘘,身为列侯独子,居住京城,出身清贵,三岁识字,五岁能文,七岁成诗,十四岁中了秀才,第二年祖母仙逝,作为唯一的孙子他必须守孝三年,错过了十六岁的秋闱,一直到十九岁方参加秋闱,高中解元,次年春闱时,父亲重病,却为了他强撑着不肯咽气,他不负众望,高中会元,但在殿试前夕扶灵回乡。

到如今他仍然记得京城中许多人对自己叹息不已,以他的才华完全可以高中一甲,若真能高中可谓是风光无限,毕竟他才二十岁,但因父丧回乡,只能错过。

他在十九岁的春天迎娶了贾敏,夫妻甚是恩爱,纵是二十岁开始守孝,至今三年,亦未曾影响半分。去年年底一家上下为他打点行囊,打算让他早些进京会友,并参加来年的殿试,父亲去世后,他们家便居住在苏州。岂料在启程之时,母亲忽患重病,他便搁下前程,在家中侍汤奉药,终是不能挽回,母亲在年初还是一病去了。

这一回,他又要守孝三年,下一次参加殿试得等到二十六岁了。

静坐半日,林如海脸上浮现一抹笑容,苍天有眼,让他重新来过,让他有机会挽回曾经的过错,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首先便是要想方设法地疼爱女儿,保护儿子,同时也要好好调理自己夫妇二人的身体,在一双儿女嫁娶之前绝不能早早亡故,留下儿女无依无靠。

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黛玉,因为自己的自负,导致她早早去世,这一辈子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将她抚养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绝不会送她去荣国府。

不过,想要见到女儿,他至少得等十二年。

外面丫头通报说贾敏来了,林如海顿时清醒,帘卷春风,果然见到贾敏袅袅婷婷地走近,浑身缟素,更增风致,在她身后还跟了几个穿着月白背心系着白绫裙子的丫头。

林如海起身上前,扶着她一同坐下,这段时间忙着林老太太的丧事,夫妻两个都是脚不沾地,贾敏眼底依旧带着一丝倦色,遂关切地道:“母亲去了,家里大小事务都得让你费心,瞧你累得很,不好好歇着,过来做什么?”

贾敏心中一暖,笑道:“何尝累着了?再说,现今下着雨,也歇息不好。今儿来,把老太太留给老爷的两个丫头送来,老太太原说了,暂且放在老爷书房里使唤。”

说到这里,贾敏心中暖意过后,只觉得十分酸涩,她进门至今快五年了,偏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手帕交们孩子都已经启蒙了,不但她急得不行,就是林老太太也急了,临终前对此念念不忘,留下这么两个丫头,指明了过几年若她无子便给林如海。

林如海在成婚前已有两个屋里服侍的丫头,婚后她又给自己的一个陪嫁丫头开了脸儿放在屋里,她们虽没什么正经名分,到底明堂正道地摆在那里,再加上这两个,可就是五个了,到那时,少不得有一二个得给姨娘的名分。林家虽有规矩,在她三十岁之前无子,方能停了偏房的汤药,然而成婚至今已守孝三年,再守三年,就是她想早些生子也没法子。

两个丫头,一名春兰,一名秋菊,皆是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十分标致,妩媚非常,听了贾敏的话,两人喜不自禁地上来磕头,只盼着等到林如海出孝将自己收房。

林如海闻言一怔,过了多年,他还是认出了这两个姨娘年轻时的容貌,他记得这两个丫头在书房里伺候了几年,自己出孝后,皆收了房,又过几年,到了三十岁贾敏没有得子,故停了几个姬妾的药,岂料仍然一无所得,在自己绝望之际,也就是自己三十五岁那一年,贾敏忽有身孕,生下了黛玉,次年又生一子,可惜三岁便夭折了。

他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并没有怨过妻子贾敏,毕竟他们成亲不久,先后父丧母亡守孝共计六年,后来进京赶考做官又蹉跎了一二年光阴,夫妻二人合房不过数年。

当世虽将无子之责怨在女子身上,但是他隐隐约约觉得非贾敏之过,他年上三十无子以后,又纳了几房妾,加上之前的几个屋里人,统共七八个,却无一人生儿育女,别说自己,就是贾敏自己也倍受外人嘲讽,每每出门应酬交际,总会受到许多闲言碎语,整天请医问药,连带姬妾们个个进补,恨不得立时就有姬妾怀孕,因此林如海清楚得很,从来不认为贾敏使了手段,而且贾敏故去数年,自己正值壮年,也有新妾,亦未得子,因而仅有黛玉一女。

他自知命不久长后,本家又无香火,五服内无人可过继,故将爱女托付于岳母府上,并且托了几位世交故友照应,只是没料到结果让他后悔莫及。

瞬息之间,林如海心中前前后后已经想到了许多事,一想到黛玉的结局,他便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望着两个丫头含羞带怯的神情,他目光微沉,淡淡地开口道:“老太太才没了没一百日,留这么些丫头做什么?没的传出去倒成了我的不是。”

贾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忙问道:“老爷,可是外头有人说老爷什么了?”

她原非寻常女子,心念一转,便明白了林如海的意思。也是,正守着母孝,偏书房里放了两个花枝招展的标致丫头,守孝期间禁房事,又这么两个丫头再,凭谁都知道其中的缘故,哪怕林如海并未做这些事,名声上也有妨碍。

春兰和秋菊听了林如海和贾敏的话,面上一阵苍白,十分惶恐。

林如海道:“虽无人说,然林家非寻常人家,竟是谨慎些方好。”

贾敏忙问道:“不知道老爷意欲如何?”春兰和秋菊都是林老太太留给林如海的丫头,她虽是当家主母,纵然满腹酸涩,却也不能随意处置。

林如海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温柔,如同承载着千古灵气的江南春水,笑道:“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主,不必问我,不过今天你既然问了,这回就由我处置。母亲去了,我不能进京参加殿试,但学无止境,须得在家守制读书,书房里放两个丫头成什么样子?念在她们服侍了母亲一场,过了百日就放出去罢,家里的几个管事也到了年纪,倒也匹配。”

话音一落,春兰秋菊顿时大惊失色,作为林家的家生子,服侍过老太太,她们都知道老太太对贾敏十分满意,不然不会在贾敏一进门就将管家的事情交给她,但她们并不畏惧贾敏,没有为林家生儿育女,她就挺不直腰杆子,但是林如海不同,林如海是一家之主,即便他不管内务,说话的分量也举足轻重,他一开口,贾敏势必依从,只怕还求之不得。

贾敏亦有些犹豫,道:“老爷,她们毕竟是老太太指明留下的丫头。”

林如海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不用担心,打发她们出去也是老太太的恩泽,她们都还没到放出去的年纪,如今既不会误了花期,你再施恩送一份嫁妆,足矣。”

他并不好色,且贾敏更是出挑,别说那些丫头了,就是千金小姐,也甚少有人能比得上她,为了能生养孩子,她经常寻医问药,生生坏了身子早逝,自己还有什么不足?他前世虽有几房姬妾,却都是为了生子,既然知道她们跟了自己一生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何苦再耽误了她们,倒不如只守着贾敏,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等待一双儿女的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