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仅是外人,没有对贾家发号施令的资格,便是规劝,又有谁能听得进去?贾母是岳母,贾赦和贾政乃是内兄,他作为女婿,若行此事,只怕反被人笑死。何况他本就对贾家心怀怨恨,不对他们落井下石已经是他慈悲了,他之所记得贾琏,并在贾敏跟前提起他,也只是因为他曾经的一点良心,让黛玉得以入土为安,扶他长进,更能加深与二房的嫌隙。
若贾琏明理懂事,前途似锦,还会对二房俯首帖耳吗?
贾家错待黛玉是林如海的心结,直到看着贾家覆灭才得以解脱,即使今生贾家尚未对黛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林如海依旧难以原谅他们,也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执笔写了一封书信给贾琏的外祖父,即翰林院掌院学士李恂,恰是林如海当年会试的座师,兼之李恂和林公交好,两家颇有交情,林如海和贾敏的婚事,其中也因为李老太太牵线,贾敏和李夫人极好,李老太太对贾敏另眼相看,何况贾敏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子。
李家门第确实清贵,如今的声势也是蒸蒸日上,可惜在两年以后李恂之子,贾琏之舅李赫被好友背叛,构陷于朝,彼时李恂上了年纪,气得一病下世,李家随之破败,只能远离京城,回到金陵原籍,这也是贾琏一生都不知道外祖父家,没有和外祖父家来往的缘故。
林如海知晓后事,故书信中除了给李恂请安之外,隐秘地告知李恂关于李赫好友顾明所做的一些事情,又劝谏李恂给李赫谋个外放的职缺,远离京城是非。
与此同时,贾敏也给娘家写了数封书信,既有问候父母的,亦有询问兄长的,尤其是给贾赦的书信,贾琏降生时她尚在京城,那时林如海高中会元,故待他比对旁人疼爱些,问得十分细致,可巧家中预备给娘家和各家的中秋节礼,遂打发人一并送进京城。
林家距离京城千里,不过京城中荣国府和各家世交的三节两寿她和林如海从未断过,贾敏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送礼应酬十分用心,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聪敏如她,早已察觉到了外人对待自家逐渐疏远的态度。自从林公仙逝后,和林家来往的人少了一多半儿。俗话说人走茶凉,林公既去,林家在朝中便无任何官职,林如海身上有功名,却未出仕,即使母舅家和岳家在京城中位高权重,毕竟不姓林,世人多是捧高踩低的性子,林家空有列侯之家书香之族的名头,在江南一带的地位一落千丈。
林如海看过礼单后自然也明白,前世直到他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处境略有改善,就任江南盐课御史后,手握重权,林家方重复荣光,不料最终后继无人,林家自此湮灭。
贾敏在林如海心中无人可以取代,便是因为他们夫妇二人曾经同富贵、共患难。林家势衰时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极力周旋于林家的亲友中,在人前能屈能伸;林如海高升后她也没有仗势欺人,甚至因为贾代善去世后荣国府主事者对林家的冷眼而与之渐行渐远,并没有亲娘家远夫家,贾母最疼爱的贾宝玉在她眼里不过只得了顽劣不堪的评价。
却说书信和礼物送到京城时,已经进了八月。
荣国府诸人因贾代善近日身上大不自在,故接到贾敏的书信均不以为意,而贾赦虽感激妹妹记挂着儿子,但是他本性昏聩,素来不操心这些事,上头又没有妻子时时刻刻劝谏,便只以吃酒听曲观舞为乐,将书信掷于一旁置之不理。
反倒是李恂看完林如海的书信后悚然一惊,说起来顾明亦是他的门生,十分精明强干,他格外倚重,若他当真做了林如海说的这些事,将李赫当做替罪羔羊,他绝对不能容忍。
他不是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先命妻子给林家回一份厚厚的节礼,然后悄悄打发心腹下人去打探李赫和顾明的事情,大概因为李恂父子重视自己的缘故,顾明做事并不是特别谨慎,试想,谁会怀疑自己最信任的人?因此月余后,果然让李恂查到了不少蛛丝马迹。
李恂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当即叫来了李赫。
林如海所说的并非无的放矢,如今更是证据确凿。
李赫不敢置信地道:“顾明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可是把他当成手足一般的兄弟。”
李恂苦笑道:“若不是如海隐隐听到一些儿风声觉得不大好特特来信告诉我,恐他不仅会背叛咱们,还会反咬一口,我也不知道咱们家竟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竟巴结上了和咱们家不和的官员,只怕这些年他没少泄露咱们家的一些秘密。”
李赫紫涨了脸,脖颈上青筋隐隐,怒道:“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当真是小人!”
顾明出仕后,李家看重他的才华,很是帮衬了一把,若是别人,没有根基,单是候缺都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哪里像他,刚刚考中进士,李家便帮他谋了个富饶之地的七品县令,三年后更升到了京城,为六品长安县县令,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员外郎了。
但李赫毕竟是三十岁的人了,经历世事,官至四品,自有城府,发怒过后片刻便平静下来,问道:“父亲有什么打算?儿子惟命是从。”
李恂叹道:“顾明此人不可交,但骤然疏远必然让他心生警觉,俗话说,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依我看,不妨采用如海的建议,出京外放,自然而然就远着他了,等你离开京城以后,我再解决他。”自己只有李赫这么一个独子,顾明竟然和自己家的敌人联手打算除掉他,就算自己是个儒雅温和处处与人为善的文人,也忍不住火冒三丈。
李赫沉声应是。
李恂感慨道:“如海倒是个好的,可以深交,可惜他时运不济,几次三番该当考试之时丧亲,若非林公和林老夫人过世,只怕他如今比你强呢。”
李赫道:“如海的才学品格我素来钦佩,记得父亲当初夸他有状元之才、探花之风呢,难得他远在江南还惦记着咱们。”他虽是金榜高中,又进了翰林院为庶吉士,时常在御前行走,但是曾经和比他小六七岁的林如海相交多年,对林如海的才学向来自叹不如。
李恂叹道:“如海的夫人和你妹子极好,他们都还记挂着你外甥,请我们多照应些,可惜你妹妹没福,竟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提起自己的妹妹,李赫难掩怒火,为妹妹感到愤愤不平,道:“的确是妹妹没福,原先瞧着贾恩侯俊俏风流,谁承想竟是个不成器的,不务正业,无知昏聩,贪淫好色,反叫妹妹受气,若不是荣国公在圣人跟前的体面,我早打上他们的门了!”
李恂道:“如今说这话已是迟了,可怜你妹妹年纪轻轻就扔下了琏儿。如海在信中安慰我说,素闻荣国府府上与别家不同,极溺爱子孙,势必不会怠慢琏儿,你怎么看?”
李赫心中一动,忙道:“他说的是反话罢?莫不是想让我们看着琏儿?”
李恂点头道:“我也如此觉得。恩侯这样的人如何能教导好琏儿?荣国公近日不大好,谁能好好照料你外甥?若你妹妹在世倒也罢了,如今偏生不在了,恩侯其身不正,难免教坏了琏儿,明儿我打发人去接琏儿过来住几日。”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来报,道:“姑太太府上发了讣文,说是荣国公去了。”
☆、第006章:
贾代善死了?
李恂和李赫父子两人面面相觑,难得沉默下来,五十知天命,李恂也是年逾五十的人了,只比贾代善小几岁而已。
李赫慨叹一声,道:“荣国公早年征战沙场,受伤无数,落下了不少病根儿,想是如今发了积年沉痼,故此一病不起,竟这样早就没了。”他看似说明贾代善之死的来龙去脉,实则是安慰父亲,虽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没有贾代善的那些伤病。
过了良久,李恂方才向李赫开口道:“既是荣国公没了,咱们两家是姻亲,该走一趟,交代你媳妇一声,过去时,仔细打听打听琏儿在荣国府里如何,吃住上下人可用心?功课上可有人启蒙?平常可有人教导?若一切安好倒罢了,若是不好,告诉我一声,咱们虽不能将琏儿放在跟前教养,却能时常接过来小住,总不能让他学得恩侯一身习气。”
李赫点头答应,如此交代了妻子钟氏一番。
李家门风十分清正,且人口少,龌龊事不多见,钟氏进门时,与小姑也是极交好的,只可惜她生前不得意,得子后又去世了,闻得丈夫此语,忙问缘故。
李赫恐她不知世事,误了外面大事,遂细细与她讲了一遍。
钟氏勃然大怒,道:“怪道顾太太来咱们家做客,时常询问老爷平常做什么,老太爷平常做什么,我心里嘀咕着爷们的事儿哪是咱们该问的,不曾透露什么,不曾想顾大人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今儿既知道了,我就有主意了,老爷只管放心。至于琏儿,我亦会好生打探一番,少不得以老太太思念姑太太的名儿接他来小住几日。”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金陵堪称一流,在京城里荣国府亦是如此,因为荣国府只比皇家、宗室并诸王府略次一等,荣国公贾代善又深得圣人看重,故此丧事办得极其热闹,最令李恂和李赫父子吃惊的却是当天圣人的恩赏,并准了贾代善临终奏本,赏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
李赫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嘲讽:“看来荣国公对如今的政老爷实在是好得很。”作为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自然瞧不起考试几次落榜最终不愿继续只拿恩荫的贾政。
不到三十岁考不中科举原本算不得什么,世家子弟鲜少有人靠功名出身,偏生贾政在京城中十分有名,贾代善夫妇钟爱次子,常在人前赞叹这个儿子明理懂事,要让他靠科举出身,岂料秀才都没考上,如今还是靠祖荫,很是让人嘲讽了一番,年轻时贾政是个诗酒放诞的人物,如今却是迂腐之极,连李赫都看不上,何况别人。
主事之衔乃是从六品的官职,一个没有参加科举的人,依靠父荫,一跃成为从六品官员,怎能不让人艳羡妒忌,贾赦虽也捐了官,可那是虚衔,哪里比得上主事这个实职,他自己又不争气,还不知道出孝后国公这个爵位到他身上得降几等。
贾母一面命人给贾敏送信,一面命贾赦、贾政用心操办丧事,极尽哀荣,之所以不等贾敏回来再办,乃因双方隔着千里之遥,不但通信不便,来往亦极不便,当世多是如此。
贾琏身为长子长孙,皆由奶娘抱着出来进去,虽因长得粉妆玉琢很得大家称赞,但众人夸赞最多的却是谈吐有致、进退有度的贾珠,钟氏冷眼旁观,暗暗叹息不已,若小姑子尚在的话何以如此,遂命心腹婆子丫头常与荣国府的下人拉家常,打听府中诸事,歇息之时,又特地去看贾琏,她是贾琏嫡亲的舅妈,旁人认为此举理所应当,倒不如何在意。
贾琏倒是聪明机变,竟还记得钟氏,坐在钟氏怀里一个劲地叫舅妈,嘴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