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小丫头不过五六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王夫人略觉眼生,便问叫何名。
小丫头瞧着却是极机灵,听王夫人问话,给宝玉穿上鞋后,忙站起来,恭敬地道:“我叫鸳鸯,今年六岁了,现今在老太太房里做些来往传话的活计。”
王夫人不禁笑道:“才去了一个鸳鸯,怎么又有一个鸳鸯。”
元春放下宝玉,过来给母亲请安,笑道:“就是鸳鸯翡翠珍珠玛瑙琥珀这些一等大丫头们都去了,原先二等的鹦鹉喜鹊提拔上来做了一等的丫头,新来的小丫头子们老太太才又起了这些名字,倒好记。这回只进了两个小丫头,一个是鸳鸯,一个叫琥珀,都是六岁,老太太说了,等过两年再选小丫头,就把珍珠玛瑙这些名字用上。”
王夫人点头不语,贾母上了年纪,不耐烦起些拗口的名字,便依旧用先前的名字,待如今的大丫头鹦鹉喜鹊等人去了,再选小丫头,只怕便仍旧和眼前的鸳鸯一样,重新起那些鸟雀的名字,免得老太太记性不好,叫不上名字。
王夫人摆摆手,命鸳鸯下去了,自己却坐在元春原先坐的椅子上,和颜悦色地问女儿道:“天热,在做什么?二丫头可曾来打搅你?”
一时丫鬟送上茶来,元春亲自送到王夫人跟前,方答道:“没有做什么活计,只教宝玉认几个字罢了。真真宝玉伶俐得很,我才教他几遍,他就记住了,再过一二年,还怕不认得几千个字在腹内?二妹妹不曾来,三妹妹倒是来了几次。”
贾母素疼元春宝玉,宝玉住在碧纱橱内,元春则住在暖阁里,离贾母极近,至于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则是住在三间西厢房里,自有奶娘丫头照料着。
王夫人喝了一口茶,伸手将宝玉抱在怀里,闻得元春之语,皱了皱眉,道:“三丫头不过一岁多的年纪,才会走路,怎么就来打搅你了?别是耽误了你的功课罢。”
元春听出了王夫人语气中的不悦,不由得抿嘴一笑,不以为然地道:“也没如何打搅我们,只是随着奶娘过来问好,我给宝玉一些顽器,三妹妹羡慕得很,却没开口要,乖巧非常,我见了,倒觉怜悯,将宝玉不用的顽器拿了两件给她,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王夫人听了,又想起探春并不亲近赵姨娘,甚至因住在贾母这里并不知赵姨娘其人,贾母素来不大喜小老婆,不肯让她们出现在跟前,故而探春难见赵姨娘,心中方抑郁稍解,淡淡地道:“罢了,到底是你妹妹,又都住在老太太这里,总不能疏远了她。倒是二丫头,不在老太太跟前这几年,竟被大太太教养得极好。”
提起迎春,元春顿时沉默下来。她自恃是荣国府的嫡长女,自小由贾母和王夫人十分教导,虽不如贾敏未出阁前的排场,到底气派非常,远胜迎探等人,出来进去,谁不称赞她有大家风范,偏生相较于探春,迎春和她并不如何亲近。
元春极佩服窦夫人的心胸,迎春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竟放在跟前养活了这么些年,又能令贾琏疼这个妹妹,比贾母待迎春还精心。迎春的吃穿用度虽不如自己,却胜过探春极多,如今小小年纪,一举一动已经颇有风范了。只是到底年纪小,性子又温柔,不大与人争长短,在贾母跟前,还不如才一岁半的探春来得引人注目。
因此,相较于迎春,元春更喜欢探春,不说是个美人胎子,便是性情也刚强伶俐。
王夫人对迎春的情况知之甚详,见女儿如此,便不再多问,道:“二丫头如何比得上你呢,你好生跟嬷嬷学规矩,你的前程大着呢。”
听母亲说起进宫一事,元春心中一酸,纵然满心不愿,也只得点头。
王夫人见状,暗暗叹息,她又如何舍得女儿进宫?只是当家作主的是贾政,她如何反对?他们这一房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心里明白得很,当家作主的理应是贾赦一房,袭爵的也是贾琏,和贾珠宝玉不相干,若不进宫去博这场富贵,说不得将来就得搬出荣禧堂了。
正要张口安慰,忽见鸳鸯进来,恭敬地道:“太太,老太太醒了。”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去服侍贾母起床。待贾母洗漱好了,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坐在罗汉榻上,旁边丫头们打着芭蕉扇,王夫人方送上贾敏的书信。
贾母放下扇子,接了书信,不悦地道:“怎么这会子才拿出来?不知道我等得急?”
王夫人忙陪笑道:“老太太息怒,原是我记性不好,本特特送来给老太太的,谁承想在碧纱橱内同宝玉说了几句话,竟险些忘记了。”
贾母不再言语,拆开了书信。
信中没有别的话儿,满纸都是贾敏干脆利落地拒绝,贾母看到贾敏信中所说林如海择婿的条件后,除了头一条,余者宝玉竟都不符合,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忙手握成拳捶了捶心口,鸳鸯眼疾手快,赶紧跑过去往贾母背后拍了拍,贾母方把一口闷气咽下去。
王夫人见贾母气得脸上变色,竟没有接到贾敏回信的喜悦,连忙上前服侍。
经过鸳鸯的拍打,贾母好容易缓过气来,挥开王夫人的手,捶了捶罗汉榻,向刚刚的小丫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倒伶俐。”
鸳鸯恭恭敬敬地应答,干脆爽利。
她从小儿原在金陵长了几年,他们家是贾家世代的家生子儿,虽说在金陵旧宅里颇有油水,到底比不得京城,跟在主子跟前才有大体面,他们家又有些子脸面,细心调、教鸳鸯几年,特特送到了京城,可巧贾母房里在挑小丫头,她便进来做些粗活,当差不过两个月。
贾母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她最爱这些伶俐的丫头,叫来喜鹊道:“你带鸳鸯下去,赏她两盘果子吃,叫她在我屋里跟着你,做些细活。”
贾母这句话说将出来,众人便知贾母要提拔鸳鸯了,喜鹊忙答应一声,等鸳鸯磕头谢了恩,方带鸳鸯下去,屋里瞬间便只剩王夫人和鹦鹉黄莺等人了。
王夫人犹不知贾敏信中所言,问道:“老太太,姑太太送来的东西如何料理?”
贾母脸色一沉,想起贾敏的回信,只觉心口疼得慌。
王夫人留心打量贾母的神情,心中凛然,贾母平素何等疼爱贾敏,贾敏说了什么,能让贾母这样生气?莫不是她拒绝了贾母意欲联姻的提议?想到这里,王夫人眼前微微一亮,神色也殷切了些,上前两步,恭敬地听候贾母吩咐。
贾母将攥在手里的信拍在榻上,道:“你们老爷呢?怎么不见?”
王夫人忙道:“老爷在外面书房里和清客们鉴赏书画呢,老太太既找老爷,这就去请。”
贾母微微点了点头,王夫人忙命人去请贾政。
贾政得了消息,不敢耽搁,他是知道贾母想跟林家联姻的,既是贾敏来信,想来是有回音儿了,匆匆来到贾母房中,却见贾母面沉如水,当下有些忐忑。
贾母二话不说,将信递给他,道:“你瞧瞧罢。”
王夫人侍立一旁,心中生出几分自嘲,这就是她的婆婆呢,自己服侍得何等殷勤,不过问几句话也不告诉自己,老爷才来,便将贾敏的信给他看。正沉吟间,忽听贾母道:“太太且去料理姑太太家送的东西罢。”
王夫人满心不愿,也只能告退出去。临走之前,悄悄跟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个丫头倒也伶俐,等王夫人离开后,便借着上茶进去。
贾政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看完了贾敏的书信,登时紫涨了脸,又羞又愧。
贾母也暗暗叹气,林如海列的那几条,哪一条不让他们恼火?竟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只得安慰贾政说道:“你别放在心上,想来是你妹妹觉得玉儿年纪小,此时不想着这件事,不然,那些条件,便是皇家挑驸马,也没有这么吹毛求疵。”
贾政忍住气,羞愧地道:“原是宝玉不好,怨不得妹妹和妹婿。”
贾母不悦地道:“你说宝玉做什么?你妹妹妹婿出这么些苛刻的条件,怎么反是宝玉的不是了?宝玉哪里不好了?便是个天仙,宝玉也配得上。依我说,是敏儿和她女婿的不是才对,天底下哪有姑老爷说的那样人物?竟是女娲娘娘造人,也造不出来的,只想为难人罢了。一会子我非回信说敏儿一番不可,平常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反倒怨我不该提这些。”
贾敏性子爽利,往往直言不讳,比不得旁人行事圆滑世故,但这些都是从小儿被贾母宠出来的,贾母自然不会在意,只是如今贾敏拒绝自己的提议,贾母便觉得不妥了。
在贾母心中,旁人比不得贾敏,贾敏却比不得宝玉。
贾政叹道:“想是妹妹妹婿不愿同咱们家结亲,所以才有这些话,母亲竟是别再提了,免得伤了两家的情分。宝玉虽然生来奇异,奈何抓周却是脂粉钗环,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妹妹妹婿如何不知?没的为了这个孽障,反和妹妹家生分了。”
林家蒸蒸日上,林睿十分争气,贾政素有耳闻,这样的人家才是结亲的首选,若宝玉黛玉成亲,两家更亲密无间,贾政极赞同贾母的意思。不想竟得了这样的回信,信中一字一句,除了头一条根基深厚、门第清贵、家风雅正并公婆叔姑为人厚道外,宝玉竟没有一条符合,有几个人的文比得上林如海的状元之才,宝玉生得单弱,哪里舍得他去习武,再者,宝玉容貌虽生得略好些,但是大家子弟,哪有不纳妾的?林如海也太苛刻了些。
因此,饶是贾政心胸豁达,见了这些说法,也忍不住有些羞愤,又道:“虽然咱们家门第不差,到底儿子不争气,没有妹婿的本事,妹妹家不愿意结亲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妹妹家只有黛玉一个女儿,总是想挑个十全十美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