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林如海微微一笑,命人请进来。
因太子重视林如海的缘故,吴越又十分聪明,对于林如海之命倒不敢违反,今日拗不过旁人,才一同过来,一进来,见到林如海面带微笑,心中打了个激灵,脚下一顿,便落在了众人后头几步,并不先开口。
崔盐商等人请了安,奉承了几句,话题一转,便说到了朝廷抑制盐价一事。
林如海摸了摸颌下三缕长须,笑道:“此乃圣人之意,岂能不从?虽说盐价稍有抑制,然并未影响各处销盐,你们来寻本官,又有何用?圣人仁厚,爱民如子,虽然提升灶户之待遇,却不曾抬高盐引之价。”
言及于此,又笑看众人道:“圣人既知百姓疾苦,亦晓扬州奢华太过,屡次比丑抛金,若非圣人慈和,尔等焉能如此平安无事?据本官所知,朝中已有官员提议改盐制了。”
听了林如海的话,众人登时悚然一惊。
扬州风气讲究奢华,讲究精致,讲究四角俱全,其实皆是来自他们这一干盐商。他们居住有精致的园林,看戏有热闹的戏楼,喝茶有茶馆,洗澡有澡堂,吃食有名扬四海的淮扬菜,另外还有冠绝天下的青楼名坊,与此同时,扬州的香粉亦是天下一绝。便是京城各家喜欢的新鲜花样,也多是来自扬州,均是因为两淮盐商富甲天下之故,若是宣康帝当真追究灶户百姓之苦源自盐商大贾,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别的不做,单是抑制盐价之余,提升盐税,或是允他人销盐,不独盐商作此,便足够他们倾家荡产了。
宣康帝如今待他们已是十分宽厚了,虽说暂少些许进益,可和日后的厉害相比,倒不如这般,想到这里,众人忙都陪笑称是,又问何人要改盐制。
林如海久经官场,却知改制说得容易,但是没有数十年乃至于百八十年,一时是改不得的,触及了其他人的利益,上下自然一心抵制,因此现今宣康帝并没有改制的意思,尤其是盐税趋于稳定,又比往年多了不少,边关打仗皆需,更不可能改制了。
林如海今日说将出来,只是吓唬他们,因此淡淡一笑,道:“圣人暂且并没有此意,但是若灶户、百姓仍旧贫困之极,民怨沸腾之时,却不好说了。”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不敢再罗唣林如海,相继告辞。
吴越亦未停留,暗暗感慨林如海的厉害,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各人的心思。他倒想继续奉承太子,可惜太子性情大变,不但打发了三家送去的养女,而且将三家孝敬的银子都送到了御前,幸而他消息灵通,闻得太子此举,立时便将五万两银子增加到了十万两,如今太子殿下待崔海两家一如从前,待自己家倒比从前略厚些。
吴越回头望了衙门一眼,按太子如此重视林如海的举动,若说其中没有林如海的缘故,他是不信的,也不知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竟同时得宣康帝和太子的看重。
吴越叹了一口气,只盼着能用银子换个前程,好叫子孙不必似自己这般,纵然家资千万,亦不如清贫读书人来得体面。养女是不能送太子殿下了,银子和东西却可以多送些,太子孝敬圣人,不也是他们入了宣康帝的眼?家里前儿才得了一枚极其罕见的夜明珠,价值连城,不如送到京城里给太子,由太子进上做万寿节礼。
只有一件,想到妻子性情执拗,仍未放弃让自己送养女给林如海,吴越十分头痛,自己已经三番五次地训斥她了,她竟然还不肯改。
女人不敢怨天怨地怨夫君,只知为难女人,吴越便是有心敬重发妻,也因此淡了。
不说吴越如何想,送走诸位盐商,林如海便已下班了,林家住在府衙后面,他一日不见女儿,心里觉得十分挂念,兼之贾敏身子笨重,匆忙回到后院,还没进门,却听到黛玉的哭声,心头一紧,连忙走了进去。
只见黛玉坐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围贾敏并丫鬟们都急得红了脸。
林如海问道:“怎么回事?她哭什么?”
林如海顾不得换下官服,一面说,一面快步上前抱起黛玉,柔声问道:“告诉爹爹,谁欺负你了?爹爹给你出气去。”
黛玉哭得眼睛都肿了,满脸泪光,更觉得十分可怜,见到林如海,她顿觉心安,搂着林如海,呜呜咽咽地道:“肚子疼。”
林如海一愣,看向贾敏,贾敏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起身,无奈地说道:“已经请大夫看过了,细细诊了脉息,并没有什么,偏生她哭得厉害,只说肚子疼,问又问不出来。玉儿吃得向来清淡,今儿并没有吃什么生冷的果子饭食,我竟也无措了。”
林如海皱眉道:“她年纪小,说话虽清楚,知道的却不多,是不是不是肚子疼?”
贾敏亲自抚养一双儿女,焉能不知其中的厉害,忙道:“已经细细检查了一遍,又换了衣裳,通身上下并没有一丝儿淤青,衣服上也没有针头线脑扎着她。”
林如海听了,也觉不解,问黛玉道:“玉儿,哪里疼?指给爹爹看好不好?”
黛玉指了指膝盖,含泪道:“爹爹,疼。”
贾敏一怔,忙看向黛玉双膝,伸手轻轻揉了揉,见黛玉眉头稍展,道:“腿疼怎么说是肚子疼了?大夫还没走呢,一会子叫大夫进来问问。”
林如海叹道:“她小孩子家,哪里说得清楚?你进屋歇着,我问大夫话。”
贾敏亦十分担忧女儿,点头进去了。
少时,屋里只剩几个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头,方请了大夫进来,闻得黛玉是腿疼,他忙就着林如海的怀,托着黛玉的手细细诊脉,乃道:“姐儿并无大碍,许多幼童皆易患腿疼之疾,却并非大病,不必吃药,多吃些肉和豆腐也就是了。”
林如海道:“小女脾胃弱,肉虽然好吃,却吃了不消化,因此不大爱吃。”
大夫想了想,笑道:“府上有淮扬一带极出名的厨子,只跟他说姐儿吃得清淡,却又得吃些肉蛋豆腐,想来有的是法子,便是姐儿不爱吃肉,喝些肉骨头汤也是极好的。”
林如海一听,不觉也笑了。
命人送走大夫后,林如海立即吩咐厨子,做些易消化的肉骨头汤送上来,又道:“玉儿爱吃豆腐馅儿的包子,明儿早上做些送上来。”
外面答应了一声,自去吩咐。
别瞧着黛玉年纪小,性子却聪慧,记得自己吃肉就难受,因此不大喜吃肉,林如海好容易才哄她喝了些,次日的豆腐包子她倒是喜欢,晌午的鱼肉也吃了些,林如海又常带她出门顽耍,过了几日便没再说腿疼。
黛玉这一回闹得府里人仰马翻,幸而无事,林如海和贾敏并林睿方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已进十月,各地的租子送来,今年并非风调雨顺,较去年减了好些。贾敏身子愈加笨重,林如海便命林睿看着管家料理,此非内务,俗话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既云教妻,于此事也应通晓,因此林睿也料理得,林如海闲暇时,在旁边又指点林睿一二。
林睿因见除了贾敏的陪嫁庄子外,另有几处庄子的账并未入公中,忙问缘故。
彼时林如海不在,大管家却知道这些庄子的来历,当时林如海大刀阔斧料理府中下人无数,真真是骇得府里下人心惊胆战,自己因秉性老实才取代了原来的大管家,故听了林睿的话,陪笑道:“这是十多年前老爷预备给姐儿做嫁妆的庄子,每年都不入公中,只用这笔进账另外再添房舍田庄商铺,依旧放在太太名下,累积十几年下来,早非昔日了。”
林睿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呢。妹妹年纪小,又娇弱,多给她些才是正经。”虽然他是林家嫡长子,将来承继宗祧,但在林如海的的教导下,心中却是十分疼爱妹妹,并不觉得妹妹得这么些嫁妆有什么不对,父母在堂,自然有父母做主。
料理完这些事务,林睿方去上学。
林如海对林睿愈加满意了,文章做得好,骑射拿得出手,管家算账虽不必亲力亲为,到底该知晓些才不会被下人蒙骗,被枕边人算计。
想到幼子,林如海微微一叹。贾敏的年纪到底有些大了,这一胎又是继黛玉一年后得的,接连怀胎,未免有损身体,而且怀相也不好,几次三番请大夫,如今大夫几乎都是常驻林家了,记得上辈子这个孩子生来虽比黛玉好些,终究也是体弱多病。
林如海待贾敏更尽心了,处处嘘寒问暖。
贾敏如何不知林如海的担心,她亦十分小心,便是不爱吃的东西,只要对身体好,她也尽量吃些,一时连林睿和黛玉身边的琐事都顾不得了,只觉得渴睡,又觉得行动费力,索性连门也不出了,只在自己院中走动。屈指算来,她怀孕已有九月,从七月上就不和人应酬交际了,旁人知晓林家子嗣单薄,这一代好容易才有林睿黛玉兄妹两个,自然明白这一胎的要紧,都不敢过来打扰贾敏,便是送礼,也只打发下人送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何况初冬,这日不比先前雨丝如雾,竟是滂沱大雨,顷刻间,淹了院子里的路,便是疏通了水沟,亦敌不过大雨之速。林如海回到家中,听得院中一阵笑声,进来一看,却是林睿站在廊下看黛玉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玉柄拂尘,指挥丫头们将那些彩鸳鸯、绿头鸭、丹顶鹤、花鸂鶒等从廊下赶到雨中,看着它们戏水。
黛玉正顽得高兴,不妨有几只扑棱着翅膀,将羽上的水甩向四周,黛玉啊的一声,瞪着裤子上的几点泥水,她癖性喜洁,登时不高兴地撅着嘴。
林睿莞尔一笑,拿着手帕给她擦拭,道:“看你还淘气不淘气,外面冷得很,非得看鸳鸯戏水。先回屋换件衣裳好不好?不然,就叫丫头们将鸳鸯鸂鶒野鸭子的翅膀缝上,它们只在水里顽耍,溅不到你身上。”
黛玉却道:“针扎了手我都觉得疼,它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