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礼物送到各家时,他们的书信消息也送到林如海手里了。
林如海沉吟片刻,回思金陵一带的倾轧,提笔给程胜、俞恒、林睿等回信。他远在扬州,对薛蟠惹祸一事自然不能清楚明白地知道是谁作祟,但是薛蟠那样的性子,即便没有人利用,总有一天也会惹出祸事来,薛蟠因为买香菱打死人命只是其中一件,在此之前,已不知道做过多少恶事了,只是未曾伤及人命罢了。
想到薛蟠竟以那等言语侮辱自己的儿子,又有人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儿子和俞恒等人,林如海难掩怒火,送信之际,又派了幕僚何云带着几名亲兵去金陵一趟,帮衬程胜。
何云跟了林如海多年,对金陵再熟悉不过,有他在,程胜很快便能站稳脚跟。
入睡前,贾敏忽然问道:“好端端的,薛家送这样厚重的礼物做什么?今年刻丝极难得呢,宫里进上的也不多,他们家倒大手笔,送了整整四匹。”
刻丝乃是皇家御用的贡品,若非豪富显贵之家,极难穿戴。
贾敏在娘家时十分讲究这些,如今嫁到了林家,早就以诗书为上,不大在意这些吃食打扮了,反倒是贾家依旧如此,薛家亦如此。
林如海没瞒着她,听完,贾敏顿时大怒,道:“好一个薛家,好一个薛蟠,好大的胆子!”梦境过后,贾敏本就不喜薛家,如今愈加厌恶了,按理说,薛家也是传世百年了,谁知子孙竟这样不肖,又欺凌到自己爱子身上,那些话怎么能说得出口?
林如海神情却是平静异常,不管薛蟠是否被人利用,但是他说这些话,便是不好。
第二日,何云带着书信和亲兵去了金陵,林如海时时留心金陵一带的消息,倒隐秘,不管是程胜、薛家,还是何云,都没打听到那人是谁,薛蟠又是个大字不识的人,平素唯知锦衣玉食,哪里晓得厉害,亦不记得那人是谁。
林如海暗想:“难道当真是巧合?”
薛蟠的性子林如海深知,压根儿不必别人挑唆,他就是那样的人,做出这些事并不稀奇,再大几岁,眠花宿柳也是常事,只是他觉得巧合的是,薛蟠好巧不巧偏偏去了醉仙楼,又偏偏闯进程辉等人的雅间里,雅间里又偏偏请的是自己儿子和俞恒。
常在官场上打滚,林如海最不相信的便是巧合二字。
太子地位愈稳,其他皇子愈急,所谓其他皇子,其实也只四皇子和七皇子两人而已,九皇子和下面的皇子年纪尚小,未曾露出峥嵘之色。
不久,金陵仍未有消息传来,林如海却又接到了郭源的书信,已是今年第二封了。
郭源,即郭拂仙,前世辅佐九皇子登上九五之尊的谋士,林如海初进京时,因得表兄沈雪所托,帮了郭源一把,哪里想到他仍旧逃不过上辈子的命运,如今已被罢了官。林如海与之常通书信,知晓后,便劝他静心等待,必有起复之日。
看到郭源的书信,林如海登时一怔,原来上辈子九皇子之所以延请郭拂仙,竟是因此?
郭拂仙自叹本事不如人,落得如此,给林如海的书信送出去后,便四处游玩。他素来佩服林如海,既然林如海这么说,静待时机也未尝不可,横竖他一时是起不来了。
他和沈雪同科,沈雪步步高升,已经做到巡抚之职了,虽不如林如海那般迅速,较之其他人,却是胜过十倍,而自己好容易做到四品,偏又得罪了人。想到四王八公蒸蒸日上,权势滔天,旁人不敢得罪,他得罪的便是镇国公之孙牛继宗,不禁一声叹息。
这日,郭拂仙行到一家酒馆喝酒,忽见外面下起雨来,紧接着,数人走进酒馆避雨沽酒,他并不在意,只喝自己的酒。酣然间,又见一行人走进来,当先是一名俊秀非凡的少年公子,衣裳已湿了三四分,见到自己,忽然道:“奇遇,你不是郭大人么?如何在这里喝酒?”
郭拂仙忙看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并不认得,不由得脸露诧异之色。
那少年公子不说明自己的身份,显然遇到郭拂仙他也是出乎意料,往郭拂仙桌前一坐,道:“久闻郭大人有大才,今有一疑,望郭大人详解,如何?今日的酒,我请了。”
郭拂仙此时已是半醉半醒之间,听了这话,不禁自嘲一笑,道:“我哪有什么大才?快别笑话我了,仔细让人听了,只说我狂妄。我不过是个落魄人罢了,得罪权贵,沦落至此,也只有依靠杜康方能解忧。”
那少年公子却不以为然,将手一挥,跟他来的人便包下酒馆,余者宾客皆许以重金,又送以雨伞,往他处去了,连掌柜的都避得远远的。
郭拂仙毕竟不傻,问道:“公子有何话问?”
那少年公子道:“今有老父家业极大,兄弟都欲争夺掌家之权,既有原配嫡母之长兄,名正言顺,又有填房嫡母之幼子,后来居上,身为庶子,我当如何?”
郭拂仙听了这话,目光顿时闪过一缕清明之色,寻常人家,但凡有嫡子在,哪有庶子争权夺利的余地?便是有,也极少,唯独那一家是不分嫡庶。他再看眼前少年形容,果从眉宇间察觉到有几分神似宣康帝,算算年纪,只有九皇子和十皇子十一皇子是这般年纪,他不禁暗暗一笑,到底年轻,若是再大两岁,怕是不会将此话问出口了。
郭拂仙在外面做官多年,不曾进宫,太子和四皇子、七皇子他认得,往下几位小皇子他却没见过,因此坐直身子,正色道:“敢问公子,长兄地位是否稳若泰山?”
那公子想了想,点头道:“稳若泰山。”
郭拂仙笑道:“既云稳若泰山,可见非嫡长子继承家业不可,公子既为庶出,不妨谨守本分,只做辅佐长兄之职,当能长久平安富贵矣。”若是太子地位不稳,或许他会劝谏眼前公子蛰伏,不露锋芒,唯知尽忠为国,然后静待时机,倒有一搏之力。可惜,如今太子地位极稳,他便是蛰伏亦无用,倒不如做一个辅佐君主的贤王。
郭拂仙自认出谋划策,须得明白所处境地,且有自知之明,方能做到万无一失。
若是几年前的太子,说不定眼前这位皇子还真能博得一场帝位之争,然而此时太子殿下性情大改,处处以宣康帝为先,不再结党营私,唯知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宣康帝对他极为满意,反对上蹿下跳的四皇子和七皇子颇为不满,眼前这些小皇子更是没有机会了。
那公子道:“如何才能让长兄对我放心,且相信我效忠于他,不会怀疑我别有居心?”
郭拂仙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无情最是帝王家,人人都为皇位打破了脑袋,个个都怕别人算计自己,哪敢轻易相信一个年幼的皇子?而且宣康帝年过半百,太子年过三十,若是太子地位不稳,年幼皇子的机会极大。他笑道:“贤者,忠也。”
那公子眉头纠结,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只是如何做?”
郭拂仙想了想,道:“什么都不做,我看公子年纪还轻,好生读书习武,便是正道。待令长兄执掌阖府家业之后,公子再效忠不迟。”
那公子又问道:“那又有什么好处?将来长兄继承家业,反打发了我又如何?”
郭拂仙不禁一笑,道:“此时效忠,不徒惹令尊忌惮才怪,想必令兄定然不肯为之。既然如此,何必给令兄再添烦恼?将来令兄执掌家业,若要好名声,必然善待兄弟,公子藉此让令兄看到自己的心意,岂不是两全?”
那公子听了,顿时沉吟不语。
郭拂仙又笑道:“设身处地一想,公子便该明白了。”
那公子看着他,见外面雨停,便站起身来,道:“今日闻听先生一席话,竟是茅塞顿开,若是他年如愿以偿,势必再请先生喝酒。”
郭拂仙摆摆手,道:“公子今日请我吃酒,酒资尽够矣!”
那公子仅是一笑,转身离去。
郭拂仙猜测这少年公子是某位年幼皇子,毕竟九皇子、十皇子和十一皇子年纪相差不多,皆在一二年之间,便给林如海又去了书信。林如海接到书信后却知道,此人必定是九皇子无疑。也不知道九皇子怎会如此唐突问到郭拂仙,也不怕惹宣康帝忌讳?不过此时此刻,这些话传到宣康帝和太子耳中,九皇子并不会受到责备,因为他对皇位并无觊觎之意,不会怀疑他别有用心,只问郭拂仙该当对太子效忠,而让太子受用,可见还是对父兄忠心耿耿。
林如海又想郭拂仙说过的话,忽然笑了起来,郭拂仙不愧是郭拂仙,这份谋略实在是非同小可,他对夺嫡之争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太子地位不稳,他劝九皇子的话绝非是这些,而是如何蛰伏之语,九皇子得了好处,自然有心延请他为幕僚,偏偏今生因自己之故,太子改了性子,所以郭拂仙便只劝九皇子做贤王。
林如海猜得不错,上辈子郭拂仙亦曾偶遇九皇子,不过那时九皇子的言语并未如此唐突,而是借着与他谈论诗书,许久后方隐隐一问。郭拂仙亦是聪明人,便让他不露锋芒,蛰伏待机,又让他做到兄友弟恭,不结党营私,而是孑然一身,果然九皇子渐渐得到宣康帝青睐。太子被废后,他便得到宣康帝十分重用,听说郭拂仙再次得罪权贵,便请他做了幕僚,靠着郭拂仙出谋划策,终于得以奉宣康帝为太上皇,自己登基为帝。九皇子今生因为太子地位稳固,颇有自知之明,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开口便直爽了些,也不怕被人知道。
九皇子出行虽非十分隐秘,却也不是谁都能打听得到他在外面和人说了什么花,他身边的几个侍从,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若他不懂得御下之道,也不会在深宫中平安长大了,依靠他那位温柔沉默的母亲?根本不可能。
他从酒馆出来,并未直接回宫,而是四处闲逛了一回,才回宫,去给宣康帝和皇后请安时,不想生母亦在跟前,却听皇后笑道:“圣人瞧这家的小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