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想起女儿的一手好针线,何等精巧,颇有苏绣之韵,奈何自己在她六七岁时送她进京,再见又是自己将死之时,竟未曾穿上女儿做的衣裳鞋袜,反倒是贾宝玉得了好些黛玉做的针线,荷包、香囊、玉上的穗子等等,便是薛姨妈过生日,黛玉也送了两色针线,又会裁剪,哪里想到在别人嘴里,黛玉却是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
林如海愈加心疼女儿在荣国府里受到的委屈,抱着黛玉坐在腿上,道:“不过玉儿是大家小姐,可不能太过劳累,咱们家又不缺针线上的人。”
黛玉瞥了瞥林如海才换下来的袍子,点头答应不提。
贾敏见他们父女才说了几句话就挪到窗下读书认字去,不由得一笑,想到黛玉如此娇养,不觉想起自己虽收了赵安做义女,偏生早早远离京城,竟未回去过,不曾照应半分,不由得有些愧疚,忙忙地打点东西,都是自己梯己中的珍稀之物,给赵安做嫁妆。
堪堪料理妥当,已进六月了,金陵传来消息说,薛蟠前去醉仙楼乃是巧合,并未人为。
林如海不禁哑然失笑,历经世故,反倒把事情想得太繁杂了些。人活一世,往往因为种种事情失去本心,不曾想,自己竟然也因此想多了。
贾敏却道:“我却不信,不是说有人挑唆了薛蟠去醉仙楼么?”薛老爷在知道有人挑唆薛蟠后,立时便告诉程胜了,意图减轻薛蟠之过,程胜自然不会瞒着林如海夫妇,而且薛家送礼时,亦曾对此详细说明。
林如海道:“薛蟠是个没主见的,有人提议他去醉仙楼,并非罕事。既然程知府和何大人打探的结果都一样,又有俞家哥儿的人亦是,想来错不了。”
贾敏怔了怔,道:“这么说来,竟是咱们想多了?白白浪费许多工夫?”
林如海笑道:“谨慎为上。睿儿从中知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许多事不能光靠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何先生借此名过去又能帮衬程知府,倒也算不上浪费工夫。再说了,这也给咱们一个教训,往往是极简单极寻常的一件事,是咱们想得太多了。”
其他人还罢了,唯独薛老爷叫苦不迭。若是有人挑唆,倒是能推到那人头上去,如今却不是,岂不是自己儿子之过?薛老爷病了这么些日子,一面因生意上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一面即使时隔多日,依旧要去赔礼,一时竟没有精神去扬州做香粉生意了。
贾敏知道后,倒是清静。
转眼间进了九月,贾敏给赵安预备的东西送到了京城,九皇子和赵安的亲事已由钦天监定了明年腊月初六的日子,九皇子的命格宜腊月,因此还有一年多的工夫。
贾家得到消息后,立时记起赵安乃是贾敏的义女来。
虽说贾敏认了赵安,每年都有书信礼物来往,但是贾家素来和赵家没什么瓜葛,他们自视甚高,哪里将赵旭这样的芝麻绿豆官放在眼里,因此这么多年来,竟不曾照料过赵安一星半点,如今听说她成了皇子妃,不由得跌足长叹,后悔不及。
贾母忙命人从梯己中拿出两套头面并几件古玩来,道:“毕竟是敏儿的义女,出阁前添妆时,这些给她罢,也算是尽了我一点子心意。”
那两套头面一套是点翠嵌宝石的,一套是赤金累丝攒珠的,比宫中之物不差丝毫,几件古玩亦是罕见,王夫人暗道贾母大方,却也知道九皇子妃身份尊贵,非他们家所及,略交好些,总比疏远了强得多。
王夫人不禁叹了一口气,不曾想,贾敏竟有这样的运气,认了个做皇子妃的干女儿,真真是体面非常,自己的元春出身品貌性情才华哪一样不比赵安强?偏生就没有入选,只能在皇后跟前端茶倒水。想到这里,王夫人忍不住道:“元春进宫半年多了,在皇后娘娘跟前服侍着,老太太瞧着要不要送些银子给她作打点之用?”
其实元春在宫里并非如王夫人所言,做端茶递水之职,而是读书通文明理,是执掌宫廷礼仪的女官,都是从宫女中选上来,先为女秀才,而后递升女史。
贾母道:“支一千两银子托人送进去给元丫头。若是元丫头略迟一年进宫,依照她比赵小姐还强的出身,说不得竟能雀屏中选也未可知,偏生她已进了宫,便先有了名分,哪里能再入选?再说,九皇子年少,又没有娘家妻族相助,你竟是不必太过惋惜了。”
王夫人对此感到惋惜,贾母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九皇子妃却又不是最尊贵的,因此贾母一想到这里,便放开了心,只一心为元春筹谋。
宫中严禁私相传递,然而贾家从来不在意这些,他们在宫里有不少人,再花些打点的银子,轻而易举便把一千两银子折成金锞子金镏子等送到了元春手里。元春手里有钱,打点也就阔气好些,本来又是聪颖女子,很快便得到了皇后十分看重。
闻得元春在宫里如斯,贾母暂且放下心来。
没过几日,贾母思念起贾敏来,道:“一别将近十年,若是敏儿回京省亲该当多好。”
王夫人心中一动,乃笑道:“老太太若是想念姑太太,常和姑太太通信便是,千里迢迢的,姑太太随着姑老爷在任上,哪有回来的道理?”
贾母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这么大的年纪了,不知道能有几年活头,敏儿三个孩子,我竟有两个未见过,心里想得很。若是姑老爷允许敏儿回京省亲,见到我那三个外孙外孙女,不知道得多欢喜。”
王夫人笑道:“明年琏儿成亲,赵姑娘定的也是明年,姑太太回京也使得。老太太不如写信给姑太太罢,说不定得了老太太的书信,姑太太起心回京也未可知。”
贾母听了,眼前顿时一亮,忙命人写信给贾敏,好打发人送去。
这时,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李纨发动了。
贾母和王夫人哪里还顾得上贾敏回京不回京,忙带人去了贾珠所居的大跨院里。
贾珠正急得团团转,旁边几个衣饰华丽之姬妾通房见了,心里不免浸了些醋意,随即又欢喜起来,主母若是生了儿子,她们也能怀胎了,若生下一男半女,还怕在荣国府里没有地位?将来也有依靠了,遂暗暗打算趁着李纨坐月子时好生服侍贾珠。
李纨哪里知道自己尚在生产,房里人已经不老实了。她自小遵守三从四德,进门后便有两个过了明路的房里人,心里何尝不酸,细想所走动的大家,多是没有,便是有,也多在成亲前打发出去,她原本也道成亲时必然将其打发出去的,谁承想在荣国府竟是规矩,又听说是贾政王夫人所赐,也只能认了,不仅不能打发出去,还得笑颜以对,好生相待。
好容易熬到晚上,贾母等人分外焦急,若不是听稳婆说顺得很,只怕早就打发人去请更好的稳婆,并找大夫来在外头坐镇了。
王夫人好容易盼到长孙出生,暗暗得意,这可是贾母头一个重孙子,因此劝道:“天晚了,珠儿媳妇还有得熬,想当初我生珠儿时,熬了一天呢。老太太请先去歇息,待珠儿媳妇平安生子,我再去给老太太报喜。”
贾母到底上了年纪,闻言,顿觉疲惫,点头道:“你在这里看着,有了好消息就告诉我。”
王夫人连忙满口答应。
贾母扶着已晋为二等丫头的鸳鸯,正欲坐着竹轿回去,眼光忽而一掠,皱眉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见大太太?”
王夫人这方发现,李纨发动至今,竟未见到窦夫人。
贾珠因贾琏之故,素敬窦夫人,今年贾琏春闱落榜,兄弟二人有些同病相怜,不过自己面对的却是父母大失所望,而贾琏则得到窦夫人十分安慰,说他年纪尚轻,比不得那些考中进士的并不是他没有才华云云,他不禁暗暗羡慕贾琏,因此听了贾母这话,忙走过来陪笑道:“孙儿媳妇生子,又是在孙儿的院子里,哪有大伯母跑到侄儿房里的道理?”
贾母也笑了,道:“极是,极是,我竟忘了。”
东院窦夫人听说此事,倒不曾如何,贾赦却气了个倒仰,向窦夫人抱怨道:“哪有大伯母去侄儿房里的?便是有,珠儿媳妇临盆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将来琏儿媳妇生子,才该你守在门口。老太太这话,太也诛心。”
窦夫人不以为意,道:“老太太偏心不是一两日的事情,老爷何必总是挂怀?”说到底,贾赦到底还对贾母心存期待,窦夫人亦不好多说。
贾赦沉默半晌,轻声道:“我只不服,若是琏儿去年成亲,说不定老太太头一个重孙便是咱们的孙子了。琏儿今年十八岁,明年成亲便是十九,十七岁成亲,并不算早,十五六岁成亲的好多着呢,偏说去年今年没有好日子,非得择了明年,竟比珠儿晚两年。我就知道,他们二房不安好心,住在荣禧堂,当真就以为荣国府是他们的,将来他们孙子有一份么?”
窦夫人安慰道:“老爷别多想了,咱们认真料理琏儿的亲事才是正经。”
贾赦脸上登时露出笑容,随即又皱眉,道:“琏儿明年便成亲了,可这新房在哪里?咱们不操心,府里竟没一个人过问,真真让人心寒。咱们东院小小的,就这么一个院子,前头过了书房就是马棚,哪里是新媳妇能住的?”
提起忧心之事,窦夫人叹道:“你道我没跟老太太提?昨儿就提了,老爷可知道他们打算让琏儿和琏儿媳妇住在何处?说起来,真真让我不平。”
贾赦听了,忙问在何处。
窦夫人说道:“就是荣禧堂后房走后廊往西,出了角门后,不是有一条南北宽夹道?夹道南边是倒坐的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儿立着影壁,他们说的便是影壁后面的那座小院,小小的,比老爷的书房还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