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笑道:“父亲先静养身体罢,太子殿下正当盛年,急什么?等父亲养好了,亲自将樯木送到太子殿下手里,太子殿下还能不对咱们家另眼相看?”
薛老爷道:“你说很是,只有我养好了,才好进京去。”
薛姨妈闻听此言,忙命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
薛老爷吃过药,渐渐有了精神,对薛姨妈道:“外面庄子上的事情你出去吩咐张潭一声,咱们家没有卖地的道理,宝丫头留下来跟我学些东西。”
薛姨妈道:“老爷好歹顾着些,我们娘儿们都依靠老爷呢。”说毕,一径去了。
薛老爷等薛姨妈走了,方对宝钗道:“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宝钗听问,忙细细回答,说的却都是女四书等,从前朝的几个贤女身上知事,薛老爷听得十分满意,道:“前儿的事情,你可知道错了?”
乍听此言,宝钗不由得羞红了脸,站起身,郑重其事地道:“父亲放心,女儿已经知道错了,再也不偷看那些淫词艳曲了。女儿现今看的都是列女传贤媛集等,学到了不少规矩,正如父亲说的,女孩儿家原该以贞静为主才是。”
薛家亦是书香翰墨之家,宝钗祖父酷爱读书,家里的藏书极多,薛蟠不爱上学,从不进书房半步,然而宝钗却冰雪聪明,识字无数,常常流连于书房之中,博览群书。她记性极佳,许多书几乎都是倒背如流,薛老爷见状,便令其出入书房,并不管束。前些日子宝钗独自进了书房,不妨翻到了牡丹亭西厢记等书,看在眼里,宛若金玉,真真字字留香,处处情动,宝钗爱不释手,遂悄悄藏在床顶,闲暇时偷看。
如此,本来并没有什么要紧,哪里想到忽一日薛老爷身体好些,到女儿房中查看,宝钗正看到高兴时,闻得父至,慌得夹到案上书籍中,胡乱应付。不料薛老爷一时疲乏,坐到案前,随手翻看宝钗的功课,便发现了其中藏着的杂书,顿时火冒三丈。他这般疼爱宝钗,此时也没忍住,打骂了一顿,又点了火盆将这些杂书都烧了方放心。
宝钗自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等苦楚?养了半个月方好,又见父亲病情渐重,心中有愧又悔,日日侍奉床前不提。
薛老爷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这样,我哪里放心?只能指望你,这些规矩你须得都记住,咱们家的千金,原就该沉稳些方好,万万不可学得崔莺之流,移了性情,失了本分,倒叫别人笑话咱们家不会教女儿。你那金锁可带着了?”
宝钗伸手抚摸领口,道:“父亲放心,一直都没离过身。”
薛老爷道:“带着就好,我知道你不爱浓妆艳饰,但是这金锁是和尚给的吉利话,万万不可离身。那和尚神通广大,你吃了那方子配的药,可不是好些了?尤其是那一包药引子,尘世间哪里能得?那样奇异的药方,也只有神仙才能开出来。”
宝钗想到自己吃的冷香丸繁琐非常,也是幸极,得了和尚的药方后,一二年都得了。自从吃了冷香丸,咳嗽的就不如从前厉害,身上亦隐隐透着一股幽香,十分醉人。
薛老爷见宝钗明理懂事,心里满意非常,再看宝钗年纪虽小,已露出美人之韵,更觉欢喜,圣人已经上了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在位几年,再过几年宝钗长大的时候,太子殿下也该登基了,少不得要广选嫔妃宫女,说不定她的造化应在了这里也未可知。
宝钗不知其故,道:“女儿这是从胎里带来的热毒,从前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总不见效验,如今犯了病,吃一两次冷香丸,立时便好了。”
薛老爷微笑不语,他们家女儿得此青睐,可见不凡。
他想着木店里才得的樯木,心里按捺不住,次日觉得身上好些,便命人抬来给自己看,果然如宝钗所言,天底下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板了。讨好太子迫在眉睫,薛老爷年也不曾好过,又休养月余,冰河初化,绿柳吐丝,他便张罗着进京。
薛姨妈和宝钗见他执意亲自过去,少不得一阵忙碌,收拾行李,预备药材,打点给京城各家的礼物,忙得不可开交,择日送薛老爷启程。
薛老爷一走,薛蟠无人管束,撒欢儿似的,游荡金陵,吃酒看戏。
却说那日张潭在窗外听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两个说话,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心中一动,薛蟠骄纵跋扈,没有什么本事,薛宝钗倒是个能人,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管家理事算账做人了,可惜偏是个女儿身,不能当家作主。
既然薛家不愿意卖地,又有了主意,张潭少不得向王三致歉,安排先前拘走的四五家佃户回去,又到别的村子说了东家的恩德,听说免一年的租子,立时便有三五十户愿意过去赁地耕种,如此一来,十顷地便都一扫而光。
王三暗暗可惜,这十顷地着实肥沃,听说还是薛家从旁人手里得的,他早就中意了,本想趁机买下,不想薛家竟有明白事理的人,不肯卖。
他管着林家三处庄子,素知林家每年都将余钱变作良田,恨不得自己这里再添些,横竖东家宽厚,佃户们干得用心,虽然今年逢了灾遇了难,但是老庄稼人都说,这地养一个冬天,明年就又能种了,那天他跟张潭提过后,幸亏没去禀报林如海和贾敏。
林家虽未买下薛家的地,但是因各处天灾,卖地者比比皆是,不独薛家,林如海命大管家将今年的进项都取了出来,共计买了三个庄子,约莫十几顷地,又支取了一万两往姑苏去,置办了二十来顷祭田,赁给佃户耕种,诸事皆妥,方回来。
屈指一算,每年都置办些祭田,进项极多,林家族人却少,除了修葺祖祠,赡养老族人外,全然用不到多少。经过林如海十几年潜移默化,族中寥寥几个子弟颇有志气,有了林如海资助,现今都在书院用心苦读,没人打祭田的主意。
林睿二月和俞家方回到扬州,家人相见,自有无数的话可说。
与此同时,薛老爷进京,竟和他们在水路上擦肩而过。
林家和薛家没什么亲戚情分,贾敏近来又不喜薛家,自然没人在意,只拉着儿子问长问短,又心疼地道:“黑了些,也清瘦了些。”
林睿笑道:“是长高了,所以显得瘦了。京城风雪大,日阳儿也热,故黑了。”
黛玉年已五岁,闻言瞅着林睿抿着嘴笑,道:“咱们江南水土好,哥哥在家吃住几日,包管明儿就和从前一样了,可千万别跟别人学,好好儿的涂脂抹粉。”说完,亦对俞恒如此说,她最讨厌各家涂脂抹粉的年轻公子了。
世人以涂脂抹粉为美,黛玉却从心里不喜,还是自家的哥哥好,不必如此,亦是英雄。
这一回不曾过年他们便离开京城,水面结冰不好走,俞老太太到底年纪大,又耽搁了些时日,不然早在上个月就回来了,听了黛玉的话,又见她清秀非常,不禁莞尔道:“一年多不见,玉儿口齿更伶俐了,难道你见到许多人涂脂抹粉不成?也是,咱们扬州的胭脂香粉闻名天下,是不是有人问你讨要了?”
她原是说笑,不曾想黛玉却点头道:“金家送了上等的胭脂香粉过来,我用不着,打算送给诸位姐姐们,可巧他们家的哥哥们知道了,特特来讨。”
俞老太太道:“难道他们家连脂粉都买不起?”
贾敏在一旁微笑,其实不过是各家想和他们家打点好关系,所以借此联络情分,各家公子出身高贵,自然挑剔得很,都用最好的。黛玉年纪小,除了用些香脂外,贾敏从不让她用其他胭脂香粉,免得污了天然本色,即便是她自己,到了这样的年纪,儿子都十几岁了,更加用不着胭脂香粉,因此每次金家送来,或是送人,或是赏给丫头。金家孝顺他们,都拣最好的送来,各家小姐少爷偶一用之,自然心喜。
这个道理俞老太太亦是明白,不过跟黛玉说笑,才故意显得诧异。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正是这么说呢,咱们家又不是卖胭脂香粉的,下回我见了各家的太太奶奶们,让他们多给哥哥姐姐们拨二两银子下去,单买金家胭脂花粉,尽够了。”
众人听了,扑哧一笑。
俞恒对黛玉道:“我和林大哥都不用胭脂香粉,妹妹放心。”
黛玉走过去,仰脸细细打量一回,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点头笑道:“还是自己家的哥哥好,他们家都是可厌的,涂脂抹粉还罢了,偏生不爱读书,连我都比不得呢,我都念完四书了,他们才念到诗经。哥哥们离家这么久,我可想哥哥了。”
她的话说得林睿和俞恒心里熨帖,欢喜得不得了。
林睿奇道:“我才离家一年多,你就念完四书了?怎么比我还强呢?我到你这样的年纪,四书还没念完呢,五岁上学时,半年后才都学了。”
黛玉却是十分得意,道:“爹爹说我比哥哥弟弟都聪明呢。”
俞家祖母听了,自是十分纳罕,他们再没想到林如海给黛玉启蒙的书不是列女传贤媛集,而是四书五经,俞老太太忍不住问贾敏道:“她才多大,你们就教她念四书了?不说睿儿,就是我们家恒儿,六岁才念完四书。”
贾敏微笑道:“她二三岁启蒙,四岁念四书,不到一年就念完了,我见了都觉得诧异,何况老夫人。都是我们老爷做主,待玉儿跟两个儿子一般无二,睿儿和智儿能学的,玉儿也一样学,说她聪颖灵慧,非常人所及,又说有咏絮之才易安之质,现今正想着给玉儿请个先生在家里,正经让他上学呢。”
黛玉今生学的比上辈子多,林如海亲自教导她时,方明白何以黛玉才冠群芳,她之资质,实胜林睿,真真是天赋异禀,将满五岁,他便立即给方先生去了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