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婆听了,眼里闪过一丝感激,流泪道:“这回上门来,求太太赏一碗饭吃呢。”
果然如贾敏所料,一面命人先摆一桌客饭,一面忍不住问道:“年前我们家的庄子上也都遭了灾遇了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莫不是老太太家中亦如此?”
宋婆苦笑道:“接二连三的天灾人祸,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府上。去年六月到八九月间一滴雨都没见,秋天一点儿收成都没有,幸而夏天倒收了些粮食,再者往年又存了些陈粮,还能勉强糊口,就着秋天的一点儿雨种了地,原想着第二年好歹能有所收获,哪知整个冬天大雪封山,冻死了许多庄稼,今年年初到三四月又一滴雨没下,饿得受不了了,连树皮都没有。今年五月开始,又连绵不断地下雨,村里十停人竟饿死了八停,原本还得了些赈灾的粮食,好容易熬过秋天,不想今年秋天又发生了地动,眼瞅着一家人快饿死了。”
说到这里,宋婆不禁泪如雨下,想到家中的孩子个个都是面黄肌瘦,宋婆只觉得心如刀割,忽然想起几辈子前的亲戚,足足走了四日三夜,才找到林家,亏得林家的下人没有看低了她,不但没撵她,还给她通报,带了她进来。
贾敏听得惊心动魄,她自小锦衣玉食,何曾听过如此惨状?便是听说各处逢灾遇难,也只是听说,然后按着林如海的意思救济他们。
她沉吟了片刻,问道:“老太太怎么才过来?路上走了多久?”
宋婆道:“我们本不想打扰府上,也无颜面,想着能着熬过去便是,只是天公不作美,家里衣食无着,又逢寒冬,我揣着两个饭团子,不够吃,便一路乞讨过来,路上足足走了四日三夜,幸亏里正好心,给我开了路引,不然进不得扬州城呢。”
贾敏忙道:“老太太出来这么些时候,家里何以为继?”
宋婆低声道:“我来时,家里已经用仅剩的两亩薄田从张财主家换了二十斤陈米,做了稀粥,一家四口大约还能熬几日。”
贾敏吃惊道:“两亩地只换了二十斤陈米?”
宋婆似乎不在意贾敏和诸位丫鬟的惊讶,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道:“能换来二十斤陈米,已经是张财主大慈大悲了,有些财主家,一亩良田也才肯给十斤粮食呢。”从前一亩良田能卖七八两银子,现今却只能换十斤粮食,谁不心疼呢?
贾敏从来不知道平民百姓过得竟是如此凄惨,回想自己家日日挑三拣四,非绫罗绸缎不穿,非山珍海味不吃,非奇珍异宝不戴,不觉羞愧难言,她想到宋婆说的一家四口,不禁问道:“老太太方才说一家四口,家里除了老太太,还有何人?”
宋婆答道:“我本有一双儿女,儿子年轻时服徭役出事故死了,女儿女婿也都死了,仅留下一个外孙女,现今都是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奉养我,外孙女婿的父母家人亦都没了,他们生了四个孩子,只活下来两个男娃,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我那外孙女自从生了孩子后卧病在床,外孙女婿不离不弃地照顾她,原本要替我来的,怕我路上有什么闪失,只是我担心家里没个男人,有人来抢那二十斤粮食,所以我执意过来了。”
黛玉刚刚放学,听到这里,不觉听住了。
此时,丫鬟来回说客饭摆好了。
贾敏忙道:“老太太先用些饭,咱们再好生商议。”说着,又嘱咐吉祥如意给宋婆盛熬得稀烂的粥汤,免得她饥饿过度,吃得太好反坏了肠胃。
宋婆听了,连忙拜谢,她去外间吃饭时,小心翼翼地捧起粥碗,竟是分外珍惜,一粒米都不忍浪费,再看桌上鱼肉罗列,香气扑鼻,虽是垂涎三尺,却没有大吃大喝,只想着若是能带回去,不知道两个小外重孙该当何等欢喜。
贾敏又叫人拿几件和宋婆身量相仿的衣裳鞋袜好与老人家穿戴,他们家并没有这么大年纪的长辈,好在管家媳妇才做了两套棉衣,忙送了过来。
在林家,虽然是管家媳妇穿的衣裳,和外面相比,却是极好的。
贾敏看了一遍,才收下,便见宋婆吃完了过来道谢,指给她看,道:“天冷得很,老太太先换了衣裳罢,今儿在我们家里暂住一宿,明儿送老太太回去可好?”
宋婆担心家里,见贾敏极温柔极体贴,忙道:“家里着实艰难,不敢耽搁回去的行程。”早一日回去,家中早一日得救,若是晚了,或者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她后悔都来不及。风调雨顺的时候,几个人在意二十斤粮食?现今却比金银还贵重,未必没人觊觎。
贾敏听了,又看了看天色,忙命管事媳妇道:“速速准备一些粮食药材棉被,不必多,够一年的嚼用即可,免得带回去太惹人注目,尤其是衣裳鞋袜棉被,备一辆马车,再请一个大夫同行,多多花些银子,多多派几个人,送老太太回去。但是有一件,去的人别都出现在老太太家中,东西也趁着晚上送去,免得外人以为老太太家中得了什么好处。”
管家媳妇心中有数,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贾敏又对宋婆道:“既然老太太执意回去,我就不敢多留老太太了,先带这些回去,衣裳棉被御寒,食物果腹,药材先给老太太的外孙女治病,我也叫一个大夫随行,并不是我小气,只是我想着东西太多,必定有人打主意,到那时,老太太家中未必保得住。过两日,我再打发人给老太太家送些实用的东西。”
宋婆不住念佛,道:“太太想得周全,有一口吃的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除此之外,贾敏又命人拿出一百两银子来,道:“那些东西都有人预备妥当,老太太只管放心,银子老太太先收着,此时无用,等灾难过去了,有了转机,趁着地价低的时候,老太太买几亩地,一家人好生过活。”
宋婆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次来,既得了衣食被褥药材,还能得到一百两银子,忍不住磕头谢恩,听说外面预备妥当了,方感激涕零地告辞离去。
☆、第061章:
于林家而言,宋婆的来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却让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贾敏母女都明白了盛世之下,依旧不知道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管家媳妇走进来回话,见贾敏面无笑意,倚着靠枕沉思,黛玉坐在一边,瞅着架子上的鲜花怔怔出神,遂轻声道:“太太,宋婆已经送回去了,打发了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跟去,大夫也请去走一趟,咱们出的银子多,大夫倒也愿意。除了两石白米,三百斤面,几样常用的药材外,还给装了一口袋各样干菜,庄子上才送来的风鸡风鸭也各给拿了两只,又有十斤腊肉,一条羊腿,另外准备四床棉被,每人两套冬衣。”
她丈夫是林如海提拔上来的大管家,自己安分随时,是待人极诚心热情的人物,现今总管仆妇丫鬟诸事,深得贾敏信任,有些事情不经贾敏,也可做得了主。
听了管家媳妇的话,贾敏回过神来,叹道:“你安排得妥当,大约够他们过个好年了。”
管家媳妇笑道:“都是太太慈悲,宋婆才能满载而归,他们才能如此渡过难关,在灾年的时候,给什么都不如给几斤粮食,何况太太除了衣食,还给了一百两银子,若他们能熬过去,置十来亩地,日子便能红火起来了。”
贾敏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什么慈悲?都是给子孙积阴德罢了。以前常听说各处天灾人祸,原来都和宋婆一样么?”
管家媳妇听问,笑道:“比这凄惨的还多着呢,太太何曾见过?庄稼人都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了,有了丰收还得交租子,闹灾了,就什么也别想了,只想挣命罢了。大旱、水涝、蝗灾、地动,谁没经历过几遭儿?有的吃不到树皮,挖不到野菜,就吃那观音土,也有的易子而食,全身浮肿的时候也有,灾后闹瘟疫的也有,那样的景儿是想都想不来的,想背井离乡都不容易,没有路引,出了百里就是流民,谁让流民进城呢。也是宋婆如今有幸,一路平平安安到了扬州城,求到了太太跟前,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贾敏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怎么知道得比自己清楚?不禁开口询问起来,黛玉亦忍不住侧耳倾听,在她心里,满目珠翠绮罗,何曾听过那样凄然之景。
管家媳妇笑道:“太太不知,我本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是老太太在时,从外面买进来的。我们家乡就是闹了灾,先是大旱,然后是大雨,而后地动山摇的,死伤无数,我父母就是死在地龙翻身的时候,我那时才七岁,抱着三岁的兄弟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逃了出来,后来自卖自身,咱们府上原本只挑了我上来,我百般央求,才又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我兄弟。”
贾敏想了想,眼前闪过跟着林睿前去姑苏的人影,道:“我记得你兄弟就是鼓瑟?鼓瑟十分伶俐,老爷倚重他,现今服侍睿儿我也放心。原来你们都是经过天灾的。这还是太平盛世呢,若不是,岂不是更加凄惨了?”
管家媳妇笑道:“因此咱们都感激圣人恩德呢,如今虽常有不如意之事,终究比乱世强了十倍不止,若是用心,总能熬得过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句话时常浮现在林如海的心头,不同于前世他生前只知世家锦绣,所谓抱负多是华而不实,并不懂百姓凄苦,幽魂飘荡之时反而将其看在眼里,因此如今他即使明白自己减租、济贫等举动不过是蚍蜉撼树,但是仍旧愿意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宋婆前来求救,仅仅是冰山一角罢了,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百姓和她一样,甚至比她的命运更加凄惨,因为他们大多求救无门,许多赈灾粮款压根儿不能到他们手里。
林如海回来听说乌木并宋婆一事后,面上掠过一丝嘲讽。
乌木能辟邪,是祥瑞之物,可是几时是百姓的祥瑞?仅能得上面欢喜罢了。望着窗外薄雪,林如海看着贾敏和黛玉两个,安慰道:“你们别太多想了,这些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导致他们连年灾难不断。该操心的,应当是我才是。”
扬州麾下遇到如此灾难,他却一无所知,岂非失职?
贾敏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也是读了书明了理的人,哪能不为之伤感叹惋?若是不懂,也就只顾着自己享乐了,偏生不是。前儿还说这件衣裳不精致,那一碗肉太油腻,如今才知道,我们平常作践了多少人力物力?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为一些子心思斤斤计较。和宋婆他们一比,我们仿佛身处天宫之中,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说完,贾敏看着外面的大雪,只这一会子,雪势就大了许多,忧心忡忡地道:“救了宋婆一家算什么?瞧着咱们家今年送来的租子,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咱们吃一辈子都吃不完,他们个个挨饿受冻,我心里羞愧得不得了。今年初冬就下了这样大的雪,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压塌了房子,被冻坏了庄稼,或者,冻死了人也未可知。不知是否有人上报朝廷?”
林如海讽刺道:“上报?不到成了死城的地步,谁上报?我料想宋婆那里只怕刘知府还不知道呢。你道这大雪成灾,依我看,不知道朝中多少人做文章称颂,说什么瑞雪兆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