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贾赦从库房中弄走一大笔财物后,荣国府很有一点捉襟见肘的味道,金银渐少,好在库存的东西颇多,而且十分珍贵,深受各个当铺的喜爱,尤其恒舒典是薛家的产业,极大地方便了王夫人变卖金银古董,换取金银用在荣国府的开销上,并给元春置办嫁妆,不然,光靠库房里的存银,压根儿无法办得如此体面。
王夫人疼惜女儿,竭尽所能地预备嫁妆,铺设在院中,几乎耀花了人眼,田庄商铺、珠宝玉翠、绫罗绸缎、古玩字画、胭脂水粉等等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
旁人见了,赞叹之余,都说除了妙玉,京城中少有人及。
唯有贾敏对此不置可否。
初见元春的嫁妆,贾敏便能料到两家必生嫌隙。早些年贾家一心想让元春在宫里博富贵,银钱都送进宫里打点,没有给元春攒嫁妆,如今出宫后说亲,行事颇为仓促,都是从公中出的,并非二房的梯己,将来迎春出阁,势必也要如此。到那时,答应了的话,怕王夫人舍不得,不答应的话,窦夫人不愿意,少不得贾家的家底又要薄一些了。
今日如此奢靡,来日可还有银钱办事?贾赦拿走的那些钱,她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近半的财物都被带走,居然还有余力置办如斯嫁妆,可见他们都是故意哭穷的。
有人看完所有,粗粗估算了一回,压箱银子没见到,不知几何,单是这些嫁妆,竟是不下四五万两银子,想必压箱银子也是这个数,凭着贾政一年百八十两的俸禄,哪里能置办得起这些东西?怪道他们两家不分家呢。
也有人心中十分嘲讽,贾家在京城里如今算是个笑话儿了,他们家只出个王妃,又不是贵妃,背地里议论者众多,大约也明白了贾赦突然离京的无奈。只是,他们背地里暗暗称奇,贾家当真有钱得很啊,去了百万,还能这般富贵。
更有一干人对此十分羡慕,满目都是珠光宝气,忍不住开口赞叹道:“到底是府上才有这样的富贵,京城里有多少能比得上这份体面?”
怪道人人都说荣国府富贵无匹,果然名不虚传。
贾母最喜这份体面,谦逊道:“不过是略看得过去罢了。”给元春置办嫁妆的时候,因贾母疼爱元春,拿了不少梯己添进去,那些都是好东西,自然让人赞叹不已。
孙辈中贾母最疼宝玉,元春次之,余者皆不在意。
不但荣国府中人人明白,就是外面的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那人笑道:“这么些还只略看得过去?老太君谦逊太过了,咱们都羡慕不已呢!今年大姑娘出阁了,明儿二姑娘出阁,又是一场热闹,想必场面不相上下呢!”她说话虽是羡慕非常,神色之间却不曾流露出丝毫,言语之间亦是如此,可见只是奉承而已。
贾敏听着声音耳熟,细细一看,不是别人,竟是曾经见过的邢夫人,只是几年不见,越发得发福了,因此相见时并未认出来。贾敏面露一丝诧异之色,看其打扮气度,较往年更胜一筹,想来是高升了。
邢夫人的丈夫如今确实已经升为正五品的官儿了,她随之进京,昨日才抵达京城,不然黛玉昨日小定,她也会去道贺。邢夫人精明,他们家在京城毫无根基,少不得受人欺侮,若是攀附了高门大户,但凡对自己家略有照应,便能在京城站稳。邢夫人左思右想,除了认得贾敏外,也就是荣国府了,当年自己险些嫁进荣国府了呢,故今日亲来道贺。
初见元春的嫁妆,邢夫人确是羡慕,然而不过片刻她就心平气和了,她有自知之明,嫁给现在的丈夫是福,进了贾家她可压不住王夫人那样神色木讷心里有成算的人物。
听了邢夫人的话,窦夫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插口道:“可不是!我原本想着迎丫头出阁,二三万两银子就足够了,不想二太太满心疼大姑娘,又是当家主母,管着府里大小的事务,置办了这样的嫁妆,我们的迎丫头也不能差了,明儿迎丫头出阁,也得劳烦二太太按着大姑娘的例预备,到时候还有你羡慕的时候。”
贾母不肯分家,府里都由着二房做主,这回元春的嫁妆都是从公中所出,王夫人攒的那些嫁妆只占了不到二成,与其等到元春出阁后自己开口,倒不如今日当众言语。迎春和元春的身份孰高孰低,众人心中明了,作为大房长女,总不能比元春的嫁妆少。
迎春的出身和元春的出身,差的可不止一截,未来又有做官的兄长做依靠。
窦夫人早知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思,有些事儿藏着掖着的话,自己家只能吃亏,今日开口,众人皆知,到那时她们便得想方设法地料理。
邢夫人见窦夫人神色从容,气度雍容,自己也听说了一些贾家的事情,佩服不已,笑道:“府上爱惜女儿,所以如此大方,老太君慈眉善目,世人都说是最最慈悲的老人家了,素日又疼孙子孙女,想来不会亏待了二姑娘。”
贾母和王夫人面色一变,冷冷地看着窦夫人,窦夫人只当没有看到。
等明年迎春出阁后,她就启程去和贾赦祖孙三代团聚,京城中的事情再也见不到了,临走前替迎春多谋些好处,不枉她在自己跟前这些年。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贾敏微微一叹,有些无奈,两个哥哥家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可是她也知道过不在窦夫人,贾母偏心她看在眼里呢,道:“谁家不疼女儿呢?嫁妆多,底气足,母亲和二嫂都是慈善宽厚的人,行事向来不偏不倚,元丫头有的,迎丫头自然也有。”
迎春岂能和生在大年初一的元春相提并论!王夫人气怒交集,险些脱口而出。
听了贾敏的话,贾母的神色也是微微一变。
窦夫人立刻接口道:“姑太太说得极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公道得很,反倒是我多心了。老太太,二太太,我在这里赔罪了,都别怪我才是。”
贾母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邢夫人目光一闪,察觉到了其中的暗流汹涌,想起素日听闻关于荣国府的见闻,不由得再次庆幸不已,若是自己嫁到贾家,面对王夫人这样厉害的妯娌,自己出身不如她,不知道是何等境况。她走到贾敏等人跟前见礼,笑道:“听说林姑娘大喜了,偏生我们昨儿个才到京城,竟错过了,扼腕不已。今日见到林太太,也该道一声喜。”
贾敏起身还礼让座,道:“有心了。”
寒暄了几句,邢夫人又道:“我那侄女儿岫烟心里记挂着太太和顾二奶奶,这回我们进京,她托我带了些东西,有太太的,也有顾二奶奶的,还有灵台师父的,明儿打发人送过去。”借机和这几家交好,于她丈夫的前程好处多着呢。
贾敏记得邢岫烟,倒是个好孩子,点头笑道:“难为邢大姑娘惦记着我们。”
时隔多年,邢夫人又形容大改,窦夫人已不记得邢夫人了,趁着更衣之时问贾敏,贾敏并没有瞒着她,她想了想,笑道:“早听说过她了,瞧着她的模样,如今过得倒也好。”
窦夫人有一种感觉,离开荣国府,过得更好,当初的邢夫人如此,凤姐亦如此。
想当初,若没有贾敏插手,邢夫人和凤姐可就真的是妯娌了。
贾敏道:“各人都有各人的机缘。”邢夫人进了荣国府未必是福,她虽精明,却不如窦夫人有魄力,而且出身实在是太低,又的确有些吝啬的性子,压根儿弹压不住富贵双全的王夫人,大房一脉势必积弱不堪,其后果可想而知。
窦夫人一笑,心中了然。
外面来说西宁王府的人来了,姑嫂二人方都出去,看人抬嫁妆。
十里红妆,风光无限,观礼之人和路边百姓见了,都赞叹不绝,道:“也只他们家这样热闹了,别人家再不能的。今日嫁出去一个,明儿再嫁一个女儿,怕也是这样的热闹,这样的富贵,真真是让咱们都长了见识。”
也有人笑说:“到底不如苏大人嫁女,陪送合家几辈子财物,那才是震撼人心呢!赶明儿,比这好的不是没有,就拿林大人来说,谁不知道那也是顶顶疼女儿,场面哪能小了。”
又有人道:“想必咱们能见得着,不过有苏大人家珠玉在前,林家再舍得也得留给儿子。”
如此言语,不一而足。
若是林如海在这里,必定莞尔一笑,早在给黛玉预备嫁妆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出嫁的场面,他们家和苏家财力虽然不相上下,可到底苏家仅有妙玉一个女儿,自己却有三个儿女,家产三分,再多都不会出格,有苏家在前面惹人眼呢。
元春出阁后,尚未回门,窦夫人便要求王夫人按着从公中为元春出的例取东西,好给迎春做嫁妆,迎春来年十五岁,自己攒的那些嫁妆远远不足。
王夫人听了,又气又恨,忙来请贾母做主。
给自己儿女的东西,王夫人素来大方,但是对于外人,自然便不是了。
黛玉、湘云皆已定亲,林家也好,史家也罢,都没有适龄的女儿了,虽有湘雪,奈何史家和贾母不亲,王夫人纵知贾母对宝钗不满,但没了人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和贾母便没有了分歧,素日反倒恭敬起来,横竖贾母最疼的始终是宝玉。
似今日这样的事情,一则王夫人便为了表示自己对贾母的敬重,请示贾母,二则王夫人做惯了幕后的人,从不做出头的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