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数代以来不仅子嗣单薄,而且子孙寿算都不长久,活到年过五十的寥寥无几,林如海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虽然看着壮健,可是毕竟已将半百,贾敏如何不担忧?
黛玉更是亲自侍汤奉药,外面的许多帖子都推了。
见黛玉泪眼盈盈的模样儿,林如海安慰道:“莫担忧,为父好得很,将养几日就好了,为父要亲自看着玉儿出阁,哪里舍得抛下你们娘儿们?”
贾敏顿时白了脸儿,打断道:“休说这些话!”
林如海见自己这一病吓着妻女,也便住了口,生怕吓着她们。
林如海因此病汹汹,长庆帝特地准了一个月的假,此时半歪在罗汉榻上,身上穿着藏青纱衫,散着裤腿,身上盖着一幅纱衾,他斜倚着玉枕,发未束冠,更显得面如玉白,气短神虚,看得贾敏和黛玉心疼不已。
黛玉埋怨道:“爹爹在南边受了伤却不跟我们说,难道不知我们事后得知,只会更加心疼爹爹?”说着眼泪滚滚而下,似断了线的珠子,唯余颊边水痕。
若不是这回宫里的太医来诊断,说是暑气一击,旧伤复萌,她们还不知道呢!
林如海拍着女儿的手背,笑道:“原是小伤,早已好了,恐你们担忧,便没说过。”
他和张大虎奉旨巡边,抵达粤海时,便已为有心人留意了,他们阳奉阴违,自己和张大虎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将粤海之权掌在手中,难免得罪了地头蛇,遇到数次惊险,亏得二人都有一身武艺,又有亲兵无数,方能化险为夷。接二连三几次遇险,总不能没回都能逢凶化吉,所以身上难免有些伤痕。后来和京城中家书往来,他恐怕妻儿忧心,便不曾提起,回京时又特地敲打了身边的亲兵长随小厮等人。
贾敏不悦地道:“哪里是小伤?我瞧了,竟有好几处极长的刀疤呢!怪道你回来后,我总觉得有几分奇怪。”她本想说怪道林如海回京后,更衣时皆不许下人伺候,自己以为是他上了年纪,原来是怕自己知道他身上留下的疤痕,但因黛玉在跟前,遂闭上了嘴。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你们娘儿俩说得我头都痛了。”
一听说他头痛,母女二人连忙扶他躺下,又要找太医。
林如海合上眼睛,手从纱衾中伸出来朝二人摆了摆,道:“太医才走,我这是才吃了药,所以昏昏沉沉的,叫我歇一会儿,不必请太医。”
贾敏和黛玉听了,未免惊扰林如海,守了片刻,方携手出了卧室。
母女二人都不敢离开林如海,于是贾敏坐在外间看账册,黛玉则坐在下面看书,时不时地侧耳倾听里间的动静。
一时有丫鬟通报说俞老太太打发人送东西来,母女二人忙命请进。
来的仍是从前送东西的那两位仆妇,先笑嘻嘻地请了安,又关切地询问林如海病情,最后方送上礼单,皆是上等药材并补品等,有人参、鹿茸,也有燕窝、灵芝、雪莲等,竟是满满一单子,数目着实不少。
贾敏唬了一跳,忙道:“太贵重了,留着给老夫人用,何必送来?”
来人笑道:“老太太说了,亲家太太千万别推辞,若推辞,倒生分了。这些东西,我们家里有好些呢,二老爷三老爷一箱一箱地送,流水儿似的,老太太一个人,如何用得了?咱们也不是别人家,非得珍藏密敛。”
俞秋俞科兄弟二人比任何人都希望俞老太太长寿安宁,因为老太太若没了,俞恒守孝一年即可,他虽是长房嫡孙,却非长孙,再者,他又深受长庆帝重用,很快就能起复。而他们兄弟不同,必须丁忧三年,兼他们在长庆帝跟前的体面不如俞恒,如何不担心?三年的时间太久,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也足以让许多官员取代他们。所以,他们现今花钱如流水,皆是购买上等药材补品等,送到俞公府。
俞老太太早就不管两个儿子的私心了,只为了俞恒方苦苦求生,她要等到亲眼看着俞恒成家,才好下去告知丈夫儿女儿媳,叫他们放心。
贾敏心里明白,谁家都有一点子糟心事儿,她却不好安慰,唯有道谢。
等俞家来的人走了,忽然又有丫鬟走进来,悄声道:“太太,姑娘,荣国府老太太打发人来请太太去一趟,瞧着倒像是有要紧事。”
自从甄家被抄没家私以后,荣国府益发寥落了,王夫人虽想瞒着贾母,可毕竟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贾母终究还是知道了,心里不自在了好些日子,不过她并不知道王夫人收下甄家财物的事情。察觉到府里的败象,贾母虽仍只顾眼前,但叫贾敏回娘家的次数却频繁了许多。贾敏年轻时丧父,如今只剩老母,对别人她尚且怜老惜贫,何况亲娘?因此都不婉拒。
林家没有婆婆,她回娘家便宜了许多,每次只需跟林如海说一声便可。林如海知她一番孝心,只要不答应荣国府的无理要求,并不曾阻止。
贾敏皱了皱眉,道:“又叫我回去做什么?”
说着,长叹一声。
黛玉善解人意地道:“再过些日子,就是外祖母的八旬之寿了,素日里不出门,想来在家寂寞得很,近来走动的人也不多,妈去瞧瞧罢,我在家看着爹爹。”
贾敏犹豫了片刻,进里间看了林如海一回,方换了衣裳坐车去荣国府。
将将走进荣国府里,贾敏就发觉比上回更显寂寥了,虽是夏日炎炎,花木葱郁,然看在眼中,总有露出一丝败象。
鸳鸯才撷了些鲜花回来插瓶,身后由小丫头捧着,见贾敏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至,竟似神妃仙子一般,立刻满脸堆笑,一面命小丫头进去告诉贾母,一面亲手给贾敏打帘子,道:“姑太太来了,老太太昨儿今儿都念叨着呢。”
贾敏知贾母最信任这个大丫鬟,便问道:“老太太近来可好?精神可好?胃口可好?用饭都用了什么?用得香不香?”
虽然贾敏说话常和贾母有分歧,很少答应贾母的要求,可是鸳鸯冷眼看来,唯独这位姑太太真心孝顺贾母,不似贾赦那般走了就没消息,也不似贾政除了请安便不过来,眼前王夫人也因在府里只手遮天,渐次不把贾母的话放在心里了,因此她笑答道:“回姑太太,老太太近来还好,精神健旺,胃口亦好,今儿一早用了一碗红稻米粥,两块春卷,香得很。”
贾母虽已八旬,却依旧耳聪目明,早在里头听到了,道:“你有问她的时候,不如来问我。我好得很,就是想你了,想叫你来说说话儿。”
贾敏仔细看了看,果然如她们所言,心先放下,请安入座。
贾母问道:“听说你老爷病了,好些了不曾?我如今年纪大了,越发讨人嫌,在家里跟个聋子似的,今儿才知道你们老爷病了几日。”
贾敏忙道:“母亲莫担忧,已经好些了,我来时,才歇下,玉儿在家看着呢。”难怪这几日林如海卧病,别家都纷纷登门探望,贾家也送了一份礼,却很简薄,唯独自己老母亲没有动静,不像往日,早送自己的梯己东西了。
贾母戴上眼镜,见贾敏面色红润,眉宇间虽有担忧,却不甚严重,便知她所言非虚,不禁念了一句佛,道:“那就好。”
一时鸳鸯沏茶送上,贾敏方问道:“母亲找我可有要事?”
贾母沉默了片刻,摆手叫丫鬟都下去,跟前只留了鸳鸯一人,对鸳鸯道:“你去将我昨儿亲自收拾出来的东西拿过来。”
鸳鸯答应一声,果然取了两个尺许见方的匣子。
那匣子皆是乌木所制,式样寻常,也有些老旧,瞧着极不起眼。
贾母示意鸳鸯打开给贾敏看,只觉得一阵珠光宝气扑面而至,十分璀璨,仔细一看,却是大块的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美玉、玛瑙、金刚钻等等,皆是罕见之物,两个匣子均是如此,贾敏惊道:“母亲这是何意?”
贾母命鸳鸯合上匣子,叹道:“这些东西再不给你,明儿也没了。我想着玉儿明年及笄,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亲眼看着出阁,你拿去给她打些精巧的头面。”
贾敏忙道:“玉儿的嫁妆皆已齐备,这样的头面有好些,哪能要母亲的?”贾敏细想了想,自从过年以后,贾母对他们家越发大方了,上回黛玉过生日,她就打发人送了三幅字画,一幅是吴道子的,一幅是阎立本的,还有一幅是顾恺之的。
贾母摆摆手,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虽是我女儿,我也不好说家里发生的那些子事,免得叫人说我老背晦。你只管拿着,我自己的梯己,我难道还不能做主?”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叫二嫂子知道,到底不像。”
听她提起王夫人,贾母心里掠过一丝对王夫人的不满,转瞬即逝,道:“不叫她知道便是。你放心,此事除了你我和鸳鸯,便没别人知道了。一会子人问,就说是我从前收藏的一些人参,拿去给姑老爷补身子。再说,给你又如何?这三节两寿的,我闺女那一回送的不是厚礼?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若是不满,也太贪心不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