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妻听了,哭得一口气噎住,说不出话来。
因叶家报丧,又缉拿弃主的逃奴,京城中人难免都知道了些,不免有人感叹道:“不知那叶枫之妻可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意?”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中人只是没有夫婿陪着赏春便已后悔,而枫妻却是丧夫守寡,更是命运凄惨。
贾敏和小王氏交情甚好,见她如此伤心,少不得日日过来解劝,又因见史湘云不曾过来一回,想到史湘云在荣国府中的种种事迹,贾敏不免觉得她有些凉薄,怪道卫若兰一意孤行地要退婚,退婚不得,远走他乡。
听林如海的意思,除非卫家出事,否则卫若兰怕是不会进京了。
贾敏暗暗叹息,卫若兰此人当真极好,人品才貌俱不必说了,她亲眼所见,亦有所感,心里很念他当日的情分。他在粤海才多久?已经升到了从六品,从六品固然微不足道,可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到粤海从军也不过一年。
她私下里曾听不少诰命夫人半含酸地说史湘云有福,京城里为官做宰者众多,世家子弟亦多,可是正经知道上进的不过就那么些,偏史湘云占了一个,让人如何心服?
对于此事,小王氏从不在意,史湘云和她不亲近,她才不管史湘云的事情。莫说她只是舅妈,就是嫡亲的舅舅,也没见史湘云亲近。所以听贾敏说史湘云没有过来,她只是淡淡一笑,道:“理她做什么?平素没见走动,今日枫儿的丧事,也不必她来走一趟。”
贾敏唯余叹息。
自从甄家出事后,史家也有些意兴阑珊,湘雪不曾出阁,逃过一劫,然婚事不曾再提起。当年她说的那位甄应嘉的嫡次子,就是甄宝玉。甄宝玉乞讨为生,并未见史家出手,史鼐迁了外省大员,史鼎却在京城,可是不见丝毫动静,反倒是贾母怜惜他和贾宝玉生得品貌一样,兼之贾家和甄家到底是多年的老亲,私下给了一笔银子,资助他返乡与老祖母团聚。
甄家人等被押解进京治罪时,老夫人和那位寡妇媳妇不在其列,大约也是想到她上了年纪,怕途中有什么三长两短,所以留在了金陵。
小王氏因问道:“听说你们家智哥儿中了秀才,怎么还没回京?”
当年林睿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参加乡试却等了几年,想必林智亦然。
贾敏道:“他哥哥现今在金陵当差,没个三五年怕不能调任,我哪里放心叫他一个人回京?再者,张秀才说,金陵一位极有名的大儒看中了智儿,嚷着要收为关门弟子,智儿便来信问我们的意思。我们老爷甚为欢喜,说那位大儒他也十分钦佩,于是就说,横竖他哥哥在金陵,有他嫂子照应他,且住在那里,随先生读书,暂且不必回京。”
她心里其实盼着林智回京,但是经过叶枫的事情,不敢让林智一人带着小厮回京,因而张二牛在林家住了几日,告辞时,就托他带信给林睿和林智兄弟。
小王氏问了那位大儒的名讳,欣喜道:“我在这里都听说那位大儒的名声呢,听说上回春闱时,那位大儒门下的学生竟有十几人及第,最出色的高中榜眼,这还不是正经的入室弟子呢!智哥儿既为先生收为入室弟子,将来必定前程似锦。”
贾敏叹道:“我也不求他什么前程似锦,只想随他心意。他爱科举出仕就考取功名,若不喜欢,便由他自己,只要他不惹祸,能养得起妻儿便是。”
叶枫的事情让她也害怕了,就怕因自己想让儿子上进,导致儿子落得和他一样。
小王氏听到这里,不觉滴泪道:“若是枫儿媳妇当初能看得透,何至于此?你不知道,枫儿虽不喜科举,才气却着实好,他的一幅字画不知道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原想横竖我们家家资厚实,出一位书画名家亦是极好,偏他媳妇不满,反说是我挑唆的,真真冤枉!如今,若非瞧在枫儿那一双儿女,我如何容得下她!”
贾敏安慰道:“逝者已矣,你节哀罢!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是不说,心里又觉得过不去。只盼着世人能警醒些,别再生出一样的事情来。”
这时候京城里已经有很多人家暗自警醒了,原先十分逼迫儿子苦读的,现今不敢再如此强逼,毕竟是自己嫡亲的骨肉,若是因此而亡,后悔都来不及。不过这些人家并不是一味如此,他们若是见儿子不争气,只是贪玩,仍然令其读书,若是另有喜好,已经有了本事养家,唯独不喜科举,方不再逼其读书。
就是荣国府里,贾政被吓了一跳,一时不再督促宝玉和贾环、贾兰等读书了。
宝玉本就畏惧贾政,闻得此消息,首先念了一句佛。贾环本就不喜读书,也无人管他,依然故我。倒是贾兰仍旧在李纨的督促下,用功苦读,每日往学堂里请教功课。
既不用读书,宝玉便兴冲冲地扔下书籍,径自在府中花园里游荡,忽一日听说父母已经和薛姨妈商议定了自己和宝钗的婚事,不觉一怔,随即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竟呆呆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对着窗外各色鸟雀不语。
袭人等皆知他的呆性,并不在意,反而十分贺喜。
听说金玉缘定,别人还罢了,唯独袭人喜不自胜,她早就和宝钗亲密非常了,她的见识言语连宝钗都十分赞叹,况且她已从王夫人处领了二两银子一吊钱,虽未过明路,可也经过了王夫人的同意,将来宝钗进门,自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荣国府一面给宝玉置办聘礼聘金等物,多出自贾母和王夫人的梯己,盖因府里库房中着实没有体面东西了,一面打发官媒向薛家执雁提亲。
这时候,叶家正在办丧事。
小王氏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族妹,不管从前有多少嫌隙,心里如何深恨王子腾,然因惧王子腾之势,面儿上该有的走动从来没断过,今逢此事,小王氏立刻借口不去,怕冲撞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心里有些不悦,可也怕被叶家冲撞,不再理会。
倒是贾敏早得了信儿,是自己嫡亲的内侄定亲,少不得走一趟。
对于金玉良缘,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就彼此有意,和贾母争了这些年,总算称心如意了,一个是王夫人唯一的嫡子,一个是薛姨妈心头的爱女,两家一个有权,一个有钱,竟是一拍即合,办得十分热闹,意欲去一去府里近来的晦气。
薛家一家仍住在梨香院,未曾迁到自己家在京城中的旧房子,多年以来并未如当初所言慢慢收拾,所以如今便想搬回去一时也不能搬走,毕竟东西多,事情又繁琐,因此两家放定是从荣国府正门出,然后绕到后面,从梨香院在后街开的门进。他们都怕夜长梦多,不仅大小定的时日甚急,就是成婚的日子也急,今年就要过门。
宝钗今年十七岁,生得妩媚风流,虽不如宝玉之意,但和他人相比,却也是十分出挑,又是自小相处了几年,宝玉并无反对之意。
唯独史湘云有些闷闷不乐。
她现今住在贾母院中,有宝琴偶尔相伴,她原本想着宝钗和她最是亲厚,谁承想她竟撇下自己,不再往贾母这里来了,心里如何气平?
宝琴有时住在梨香院,有时住在贾母房中,她心思敏捷,人又伶俐,极得贾母之心,但是和宝钗却是淡淡的,并不如旁人认为的那般亲密,皆因那年贾母给她一件凫靥裘所引起的。后来又听说宝钗曾当着姊妹面直提哥哥的名字,心里便觉得不喜。因此宝琴住在贾母房中的时候多些,可是就算姊妹情分不好,也都是薛家人,听到史湘云抱怨,不由得嗤笑一声,道:“姐姐既要待嫁,如何能过来?过来岂不失礼?”
湘云一怔,无言以对。
宝琴道:“过几日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云姐姐的寿礼可预备妥当了?”
姑娘们手里都没钱,平素的寿礼无非就是针线,湘云这回给贾母预备的亦是两色针线,她极擅此道,遂道:“我的预备好了,妹妹呢?”
宝琴自然也准备好了,她家虽非皇商,可是自己哥哥争气,现今又定了亲,说的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邢岫烟,有邢夫人家照应,他们家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现今已经胜过渐亦消耗入不敷出的大房了,只是除了自己和哥哥,他们都不知道罢了。
谁也不曾料到,薛蝌和邢岫烟的姻缘竟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没有薛姨妈从中使力,仍然定了下来,成婚的日子就是明年。
事到如今,薛姨妈不免有些焦急,宝钗并薛蝌兄妹的年纪都比薛蟠小,然婚事已定,可是长幼有序,薛蟠还没动静,宝钗率先出阁,岂不是叫人笑话?因此除了给贾母预备寿礼,平时忙里忙外,请了许多媒人,只为薛蟠挑选媳妇。
宝琴因自己哥哥在外面走动,消息灵通,问史湘云道:“姐姐的舅舅家的一位舅舅没了,姐姐怎么不去道恼?”
湘云一愣,方想起叶家。
说实话,她对亲叔叔亲婶婶都不如何亲厚,何况早年远在江南后来又不大走动来往的舅舅家?在别人跟前,她从来不曾提过自己舅舅家。今日听宝琴提起,湘云面色有些儿不好看,淡淡地道:“我又没有亲娘亲嫂子带着,如何登门?”
按当世俗礼,除非闺阁密友之间相互下帖子请客,是小儿女之情,否则寻常女孩儿家没有家中长者带领,不能随意登门。
这就是探春惜春等人从不曾出门做客的缘故。
贾母不出门,王夫人从来不带她们,下剩贾赦一房不在府中,自然没有出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