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尼院早得了消息,难免就对惜春生出一分怠慢之心,不曾想,尚未行动,便见黛玉亲至,思及林家之势,她们倒不敢再有这份心思了。
黛玉来看惜春,便是向众人表明惜春尚有林家庇佑。
黛玉在惜春所居的禅房中细细说明,末了道:“妹妹别怕,你且在这里住下,我不来看妹妹时,也会托妙玉姐姐来,不会有人打扰了妹妹。”
惜春神色淡淡,除了在黛玉提起贾母时流露出一丝关切,对于宁国府发生的事情她一概无动于衷,煞是冷漠绝情,道:“从前我就没当自己是宁国府的人,我清清白白的人,哪里能让他们带累了?如今他们得了报应,正是佛祖说的因果循环,我也没有二话。姐姐放心,我在这里好着呢,便是长住下去不离庵堂我也愿意。”
此时此刻,惜春方明白当初贾敏让自己住到庵堂的用意,想必那时他们家就知道宁国府不好了,怕自己被牵连入罪,故有此等主意。
惜春心里满是感激,随即又生出一分忧虑,她因林家而逃过一难,府里剩下的其他人是否会憎恨林家?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府里那些人的心思了,他们若是知晓自己平安无事,定会觉得如果林家提前跟他们说一声,或者帮他们一把,他们也能逃过这一劫。
惜春此番心思果然成真,不仅湘云,连探春也对林家生出一分不满,且是后话不提。
这一日,林家不平静,外面亦纷扰,京城中的气氛十分压抑,许多百姓大气都不敢喘。
却说小厮到晚间没打探到什么要紧消息,今日抄了好些人家,其家私登记造册不是一时之间能完成的,故接连几个月朝廷分外忙碌,闻得林如海之病好了八、九分,长庆帝急召进宫议事。林如海仍管着吏部,这一回许多官员获罪,自然要他亲自考评其他官员,取代空缺的职位。一时之间,所有官员都不得清闲,因西宁王爷尚未押解进京,最终定罪的旨意没下来,小厮一直一无所得,只在外面游荡,继续打听。
和别人家的胆战心惊不同,林家接到了许多帖子,门庭热闹,人流如潮。无他,现在空缺的职位都要经由林如海考评方能填补,大多都是一二三品,让人如何不为之心动?故此都往林家拜见。既登门拜见,便有许多拜礼,一件比一件贵重。
因先料理西宁王府,关于宁荣国府的旨意迟迟未下,贾母等人仍被拘于荣国府中,贾敏担忧贾母,无心操持,黛玉做主命人一一登记造册,换了银钱,然后以林如海的名义买下许多军营所需之物,打发人送到兵部,指明给京营的将士。
黛玉心思细致,她送的这些,不是容易被贪墨的银子,而是东西,又是极寻常极便宜的东西,旁人留着也无用。不过,也因东西太过寻常,用那些拜礼换的钱倒是买了许多,数目极大,单是林家下人忙碌好几日才送完。
如今掌管京营的不是别个,正是俞恒。
俞恒年纪虽轻,人却老练沉稳,兼他只听长庆帝之命行事,不过数年,已然升至九门提督,手握京都启闭、宫禁安危,端的位高权重。
其实因国库有了进项,拨到京营的银子足够一年所用,但是银子毕竟比不得东西,朝廷预备得也不周全,闻得林家又送了东西过来,其中有大营急需的炭和药。彼时已经进了十一月,正是极寒冷的时候,京营中炭火不足,底下许多兵士冻得夜不安眠,也有不少兵士生了冻疮,偏治疗冻疮的药数目极少,所以林家送的东西立刻解了燃眉之急。
林如海如今忙于政务,贾敏为荣国府上下打点,俞恒不必思索便知是黛玉所为。
想到已经定亲数年的未婚妻,聪明伶俐处时有耳闻,再想起幼时的清秀脱俗,俞恒嘴角微翘,眼里闪过一缕柔情。
俞恒麾下早就跟了他几年的将士笑道:“公爷的岳父大人又送东西来,咱们可有福了。”
从前国库空虚,致使他们这些从军的处处捉襟见肘,不仅吃穿不好,还时常缺东西,若不是林如海几次三番地资助,怕他们根本熬不过去。尤其是冬日,没有棉衣可穿,没有炭火可烧的日子现在提起来都叫人害怕。
俞恒笑道:“既知道东西送来,还不打发人去取。”
众人一哄而散,如往年一样,仍是棉衣、木炭和冻疮药几样,皆是冬日得用的,其中棉衣数量少些,乃因今年朝廷送来了一批棉衣,他们不缺,也便没有领棉衣,留给没有棉衣的兵士。取完分发的东西,他们过来对俞恒道:“公爷什么时候成亲?咱们定都过去好好热闹一番,等迎亲的时候公爷可别忘了咱们,咱们都过去,场面恢弘,那才体面。”
俞恒素知他们嬉皮笑脸诙谐惯了的,轻笑一声,笑骂道:“急什么?你们想陪我去迎亲,也得等着。”不管怎么说,黛玉明年二月才及笄。依林如海溺爱女儿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再留黛玉两年,毕竟未出阁时在家娇养,出嫁后便没有这份自在了。
众人笑道:“我们并不是为自己急,是为公爷。公爷今年二十多岁了,若是别人,儿女都有好几个了。林姑娘明年及笄,公爷回去快催老夫人替公爷请期才是。”
俞恒心里也盼着早日成婚,这日去宫里办事,顺道给老太太请安时,提起此事。
这一年多来,俞恒忙得连休沐的日子都没有,更别提在家里住了,每回给老夫人请安都是来去匆匆,老夫人知他身负要事,心里十分体谅,见他如此,不觉一笑,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贾家的事情尚未了结,如何能提?这么些年都等了,也不在乎眼前的一时半会。我早就有了主意,你只管等着成婚罢。”
俞恒脸上微微一热,道:“孙儿明白,不过是底下将士的玩笑。”
俞老太太闻言,不觉莞尔。
如果不是贾家出了事,此时她预备的那些聘礼聘金早就送到了林家,也请官媒请期了,过大礼、请期、成亲,用一年的功夫来行这些礼,既不显得仓促,也不显得缓慢,谁知贾家偏出了事,眼下若提,倒有些不好,容易惹人嚼舌。
想罢,俞老太太对俞恒道:“昨儿林家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其中有几样补品和吃食,你回营的时候带一些,自己吃不完,分下面一些,也是你的好处。”
俞恒忙道:“留给祖母吃罢,祖母好生静养才是,别为我费心。”
俞老太太倚着靠枕,叫他到床前,伸手拍了他一下,道:“你是我孙子,我不为你费心为谁费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补品多得库房里都堆不下,你两个叔叔见天儿地往这里送。我一个老婆子,纵是大肚子弥勒也吃不完。”
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一丝讽刺,别看她年纪大了,可心里并不糊涂,两个儿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明白得很,不就是怕自己死吗?
俞恒目光微微一沉,自然也想到了两个叔叔的举动。当初他们天天请太医来给祖母诊脉,他见祖母每回诊脉都得换衣裳,多则一天三四遭,怕祖母劳累着了,发了一顿火才制止两个叔叔的行为,改为请不当值的太医在家中坐镇,若是老夫人觉得身上不好再来诊视。
其实调理这么些年,俞老太太虽觉得自己因年老而精力不济,可神气却好了些,又听从林如海的建议,时常在花园子里走动走动,活动筋骨,气血倒比先前足了,不似前两年瞧着就是一副命不久长的模样。
俞老太太对两个儿子有些心寒,但她却不愿孙子与他们不和,毕竟都是一家人,将来自己去了,只剩孙子一人,没有人扶持自己不放心,因此见到俞恒这般神色,立刻岔开,夸赞起黛玉来,道:“昨儿送的东西里有一件大氅,我瞧着是玉儿亲手做的,我在家不出门,竟是穿不着,白放着可惜了,你拿去穿罢。”
俞恒眼睛一亮,神情愉悦,笑着答应了。
俞老太太命人将大氅拿过来,紫貂为里,石青为面,上面是刻丝图案,一共八团,男女皆宜。刻丝图案本就织进经纬之中,自然不是出自黛玉,但是里面的针脚绵密细巧,边缘密密地滚着玄色狐狸皮风毛,却显然是黛玉的手笔。
俞恒将其披在身上,更显得英武俊挺。
俞老太太端详了好一会,笑道:“这大氅还是你穿着好看。我倒盼着你早些成婚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比什么都强。”
俞恒道:“等贾家的事情了结再说罢。”
俞老太太何尝不知?她自己也是这样打算,瞧长庆帝的意思,怕是要等到年底了。
处理这些犯官时,长庆帝分了轻重缓急,率先处理的是西宁王府,然后是其党从,其中包括王家和宁国府,接着是那些被抄没的官宦之家,荣国府和薛家算是罪过最轻的,前者多为宁国府牵连,后又有其罪,后者则是因为薛姨妈和王夫人满心都是金玉良缘,所以薛姨妈送了一笔十万两的银子给元春,别的倒没搀和,也不知谋逆,故而最后处理。
如今王家和宁国府的事才尘埃落定,正在处理党从的官宦之家。
因主审官极是严苛,查得极严,不知怎地牵扯到史鼐和史鼎了,是其中一个官宦开口说明的,贾家的事情还没完,史家也跟着出事了,果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不过牵连到史家的一些罪过不重,却也不轻,七八日查下来,长庆帝即批史鼐和史鼎革职,各自罚银二十万两,了却罪名,家眷下人都没事。史鼐仍在外任,甚至没有调取进京就直接派人去处置了。
赫赫扬扬的史家就这么败落了。
自此,当年曾经名震天下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