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面色平静,林智神情得意,独黛玉带着三分羞愧,道:“那时候争强好胜,素日自负奇才,堪压倒世人,遂卖弄了一番,博得虚名。如今年纪大了,倒觉得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心性太过浅薄无知,于是便收了心思,不曾再流出去一篇文章诗词。”
听了这番话,齐先生却笑道:“谁没个好名的时候?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多少人读书都是存着这个心思?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争强好胜,恨不得文采之名遍布天下,上了知天命的年纪才渐渐息了名利之心,一心教导学生读书。我只没想到人人称道的绛珠居士,竟是闺阁中的小小女子,出名的时候不过十来岁,实在是让世间男儿羞愧至极。我先前还说怎么这一二年竟没有新作出来了,原来是你不曾再用心于此。”
说着,又怨林智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我还拿绛珠居士的文章说你,你竟瞒得我好苦,一丝儿风声都没漏出来。”
林智眼里滑过一丝笑意,嘴里却一本正经地道:“我哪敢说呢?当初因为这事是我撺掇了姐姐,家慈痛罚了我半年的月钱,若不是我要上学读书,怕是禁足都有的。这两年好容易平息了,姐姐也不大爱弄这些了,我怎么开口跟老师炫耀说绛珠居士是我姐姐?”
往事不堪回首,林智心里叹息道。
一席话逗得众人都笑了,林如海故作严厉地道:“别当我不知道,你母亲罚了你,你姐姐私下贴补了不少笔墨之资给你。”
林智笑嘻嘻地道:“姐姐素来疼我。”
见林如海颇为不满,林智连忙接着道:“不过姐姐最孝敬父亲,昨儿我见到姐姐给父亲做的好扇套,等春末夏至便能做完了,精致得了不得,我好容易才回京,开口问姐姐要,姐姐都不肯给我,只说以后再给我做。”
闻言,林如海脸上的不悦转瞬即逝,露出满意之色。
却在此时听齐先生道:“绛珠居士的诗词文章,我最喜一句话,即‘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当真别致非常。不过,也有几篇诗词太过凄冷了些,诸如葬花词、桃花行、秋风秋雨夕等,哪里是你这般娇生惯养的小女儿能写出来的?”
林如海心中触动,蓦地想起了上辈子女儿身处的绝境。
他在看到那些诗词时,亦曾问过黛玉,知她从梦中而得,便知她大约和贾敏一样梦到了前世,只因醒来多已忘却,自己方未与其解说明白。
林如海开口道:“小女天生奇才,也未可知。”
齐先生摇头否定,道:“字里行间,皆是走投无路之感,未曾经历过,何以让人观看过后如同身临其境?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天生奇才,也未可知。”大约就是因此,才没有人怀疑到绛珠居士是黛玉,毕竟她从小金尊玉贵,人尽皆知,从不曾经历过诗词中所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
林如海不欲多说,恐泄露天机,遂岔开道:“今年春闱先生有多少学生参加?”
齐先生想了想,道:“我也不记得了,我那书院里一年总有几十个学生进京参加春闱,金榜题名的我都记不清是哪些人,哪里记得有多少学生参加考试?他们现今正在贡院里考试呢,他们身边的管事倒是来给我请安了,我嫌闹得慌,让他们少来。”
春闱一共三场,每场三天,头一天起于二月初九,今已初十,后日是黛玉的生日,亦是第二场开始。
因春闱一事,京都中读书人甚众,热络非凡。
不过,林如海和贾敏忙着黛玉的及笄礼,并不理会这些,也是因为今年林家旁支中并没有子弟进京赶考,落了个清闲。
黛玉也因生日将至,不大出门了。
次日晌午,齐先生带林智出门拜会在京城中的好友,她在房中做针线,听人通报说贾敏来了,忙放下针线,起身迎进。
贾敏进屋时一看,只见黛玉穿着家常衣裳,黑漆漆的头发用两根头绳随便挽着,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花翠,然而她身材已经长成,如同风摆纤柳,水映姣花,既有清艳妩媚之姿,又有风流袅娜之态,端的出众非常。
黛玉一面请贾敏入座,一面叫人沏茶,亲捧与贾敏,含笑道:“妈为了我的事忙得不得了,有心为妈分忧又不知从何做起,只好亲自端茶敬母。”
贾敏接了茶盏,笑道:“怪道人人都疼你,听你这张嘴里说的话,我再忙都觉得舒坦。”
说完,叫黛玉坐在身边,放下茶盏,又细细打量一回,道:“你早已许嫁,明日行了笄礼,便是大人了,也到了可以成婚之时。”
黛玉听到这里,不觉红了脸,亦想到了俞恒。
虽然已经数年不见,然俞恒年长她数岁,最后一面时,俞恒已是大人,不知这么几年过去了,模样儿是否如旧?
女儿还未出嫁,但见她娇羞之态,十分客人,贾敏心里万分不舍,道:“今儿过来好叫你知道,清早俞家打发媒人来了,与我商议,想在你行过笄礼后就选个好日子过大礼,然后请期,成婚。我想着也该如此了,这三礼总要预备一年半载,再晚一年,怕是到时显得仓促。”
黛玉低头搓弄手帕,声若蚊吟,道:“一切都由爹爹和妈妈做主。”
贾敏扑哧一笑,说道:“你父亲才不舍呢!不过这事我还没同他说,怕是他想晚两年送你出阁。咱们这些人家定亲虽早成婚却晚的大有人在,毕竟在闺阁中自在从容,万事随心,出了嫁便没有这份清闲了。”
黛玉抿唇不语,虽未出嫁,心里却已生出一丝难舍之情。
贾敏忽然敛了笑容,叹道:“我又如何舍得呢?只是你知道俞老太太的年纪,老人家这些年挣扎着,就是想亲眼看着你们俩拜堂成亲,喝这杯孙媳妇敬的茶,所以心里急得很。咱们虽然舍不得,但也得顾念着老人之心。恒儿这些年的作为我都看在眼里,不说他步步高升的事情,就是为人,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不知道多少人嫉妒咱们家呢!”
黛玉仍旧垂首不语,但回想这几年俞恒的举动,心里顿时浮现出一丝自得。
贾敏知道她女孩儿家脸皮儿嫩,不好跟自己说什么,她过来也是跟黛玉说一声,晚间亦与林如海说明。
林如海长叹一声,说道:“回话给俞老太太,请他们在玉儿及笄后选个好日子罢。”
纵不舍女儿,终究还要送她出门,自己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能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只有俞恒一人。自己重生最大的心愿就是黛玉平安长大,安心嫁人。
贾敏点了点头,打算后日回给俞家知道。
第二日是黛玉的生日,他们家忙碌了这么些时候,为的就是这一日。
林如海五十岁的年纪就升到了百官之首,不知多少人羡慕,又不知多少人登门造访,欲借其势,今逢黛玉及笄,都觉机遇难得,早在二月初就预备好礼物了。小孩子的生日从来都不大办,然十五岁是整生日,鲜少有不办的,所以观礼者众多。
一时之间,林如海家门庭热络,远非贾母大寿的场面可比。
不过,细心的人却能发现,许多诰命夫人都带了自家未曾议亲的女儿前来,论其年纪,或与黛玉相仿,或比黛玉小一两岁,皆生得玲珑清秀。
黛玉安坐东房,听几个姊妹提起此事,莞尔一笑。
她今日身着采衣,素面朝天,更显得秀色绝伦,这一笑,惊呆了众人。
成婚后和穆朴夫妻和乐的刘清然惊叹过后,又赞叹了几句,方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笑嘻嘻地与众人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智哥儿身上矣。”
林智回京的消息瞒不过众人,兼齐先生常带他出门走动,知道的人更多了。他小小年纪已经中了秀才,其父封相,其兄前程似锦,其姐将嫁国舅,他自己既争气,模样儿生得又好,谁家不惦记着?没听说连宫里的贤妃都惦记着想把外甥女许给他。
黛玉轻笑,道:“姐姐说不像是来观礼的,倒像是来做媒的不是?”
清然大笑出声,道:“可不是!”
妙玉听了,秀眉微蹙,不悦地道:“今儿是妹妹的好日子,她们如此过来终究是什么意思?也太流露痕迹了。”
她们姊妹几个能看出来的,贾敏如何看不出来?只是每常走动时,各家主母皆带女儿出门见识,今日带了许多女孩儿来,亦不为过,虽说确实有些过于痕迹外露。因而贾敏面上带笑,仿佛不知她们的用意,和气地招待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