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于前朝的那种殿试方式,老牌世家自然知道得清楚,准备得充分,即便遇到刮风下雨也不会不顾身份的狼奔豕突、形容狼狈、冲撞圣驾,他们会淡定地掏出一块小油布将自己的试卷赶紧盖上,然后等待一旁的太监来收卷,因为家人早就已经嘱咐过了!一般遇到突发情况失态的,可不都是没有任何底蕴的寒门学子么?
正是因为这样,晏高祖将殿试地点放进金銮殿这个旨意一出,还是有很多人反对的,理由千千万万,什么“于理不合”什么“身份不够”等等,核心思想只有一个——他们这些老牌世家是原有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不愿意出现这样的变化!但是晏高祖那可是推翻了前朝新开创了一个朝代的开国君主,自然是乾纲独断的,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声音。
同时,在前面的几届科举之中,晏高祖将自己人安插到各个省份、各个州府去,大大降低了科举考试的强度,提拔了好多寒门出身的士子。论理蔡仲迩的学识其实不算太高,可是他在当时那个年代就是能考中举人,要是拿到今时今日里来,却也说不准了。
晏高祖一直打压各大老牌世家,在科举上压了他们好多年,一连几届科举一甲之中全都是清一色的寒门,或者是普通的官宦人家,世家子弟一个都没有!沈朝炎和缪令则的那一段公案,虽然传出来两个版本的闲话,但是一个都没有切中要害。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当时晏高祖一心想要打压老牌的世家,所以根本不可能让出身世家的沈朝炎考中一甲!给他一个二甲传胪确实是压了他一头,以他的才学水平本来确实是应该得更高的名次的,但是和缪令则长得好、年纪小什么的确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主要是当时缪令则并非世家出身!
只是皇上这样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这样猜中皇上心思的言论也不可能在外面流传,所以市面上的流言就是前述那两个版本的。
后来,晏高祖明显地感觉到他治理国家不顺畅,老牌世家给他的阻力很多,他这个皇帝当得有些不快活。但是没有办法,治理天下毕竟不是打天下。打天下可以运用自己强大的武力将别人通通折服,拳头大的就有理!拳头大的人说话就算话!
可是治理天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候人心难测。那些世家虽然明面上倒向你了,可是若是你的旨意不和他们的意,他们确是会暗地里阳奉阴违、消极抵抗,让你的政令不通不说,还让你有些无从下手惩治他们!
当晏高祖意识到他不能凭借自己的武力和皇帝的身份打压下一切反对的声音,意识到他不能杀尽天下的世家,意识到自己如果需要治理好这个国家就不得不对世家宽容一些,在一定程度上与他们合作之后,便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立国之初的一些方针,还让当时是太子身份的当今皇上迎娶了大世家沈家之女,也是沈朝炎之妹沈语棠。沈语棠比沈朝炎小十岁,是沈朝炎的嫡妹且是幺妹,二人感情极深,沈语棠也极得其父兄宠爱。
成婚的时候是大晏朝立国第三年,沈语棠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这段联姻拯救了当时几乎要乱起来的大晏朝,皇家和世家之间得到了和解,气氛从剑拔弩张趋向于缓和,大晏朝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晏高祖从中看到了世家的能量,心中对世家更为忌惮,但是却也没有一个好的方法进行限制,也没有时间对世家进行限制,天不假年,大晏朝开国皇帝晏高祖的寿数不算高,他登基建立大晏的时候是四十岁,大晏立国地十年的时候,他就驾崩了。
在逝世之前,他将这些知心话全都告诉了自己的太子,并让自己儿子头脑清醒一些,一定要提防世家,尤其堤防太子妃的娘家沈家。自古外戚为祸的朝代就有不少,更别提沈家还是老牌的世家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大晏朝立国三十三年了,当时的太子成了如今的皇上,当时的太子妃沈语棠成了如今的皇后沈语棠,皇上还是无法彻底和世家翻脸,更是不得不受着世家拿祖宗之法的逼迫,立了沈后所出的嫡子作为太子。
其实皇上心中对这个太子是不够满意的,这个太子虽然是他的嫡子,但是并不是他的长子 ,又从小被他母亲教育得与世家子弟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让他心中总是忌惮胜过喜爱。但是如今太子并无什么错处,又是自己正宫皇后所出的嫡子,他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废太子的事情来。
再不济,太子的舅舅,自己的大舅子沈朝炎现在还当着大晏朝的丞相,在那里盯着自己呢。皇上随时觉得芒刺在背,看着沈朝炎和太子都是审视的目光,随时怀疑这两个人要联手把自己害死,然后推现在的太子、沈朝炎的侄子上位,篡夺了他们家的天下!所以皇上明面上对皇后、沈相、太子、五公主各种赏赐、各种尊重、各种宠爱,其实都是不得已装出来的,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把这一系人都给收拾了。
谢玲珑是个很有美貌和才华的女子,她在进宫侍寝之后就敏锐地察觉了皇上的小心思,知道了皇上的一些想法,也知道了皇上对沈皇后、对太子、对沈相的深深忌惮,于是假装娇憨地向皇上表达了她对皇后、五公主的小小不满,将自己与戚昭元之间的私情略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曾经和一个没有见过面的表兄准备定亲,但是却被五公主破坏了,还处处针对自己,让自己在京城的闺秀圈子里面大大丢脸。
这样的一番话半真半假,既交代了她与五公主、皇后、太子一系不和的理由,又将她与戚昭元之间的私情隐去,说得冠冕堂皇,让皇上心中先入为主对五公主和皇后的所作所为不喜。之后,五公主在进宫的时候,为了打击现在正得宠的谢玲珑,果然仗着皇后对自己的宠爱在进宫的时候将谢玲珑之前定亲的事情大肆宣扬,想让皇上对谢玲珑不喜,分了谢玲珑的宠,若是将她厌弃打入冷宫就更好了!
没有想到皇上听了这番话之后勃然大怒,惩处的竟然不是谢玲珑,反而是五公主!他怒而罚五公主回公主府闭门思过,抄写一百遍女戒,无诏不得入宫!
这样一来大家都震动了,不知道五公主和沈皇后一系早就遭了皇上的厌弃,还以为谢玲珑媚术了得,迷得皇上五迷三道的,于是对谢玲珑也不敢再造次起来,很是让谢玲珑出了一把风头,成为了盛极一时的宠妃。
谢玲珑出身谢府,而谢府并不是世家,有着天然的优势。但是她又不是不知礼数的村妇,她的父亲、祖父是依靠着念书被晏高祖提起来的寒门新贵,也算是诗书传家,这么些年来受到良好的教育,与皇上相处自然是有分寸的,很会不着痕迹地给人上眼药,也很会不着痕迹地提携他人。
她在殿试之前就笑着对皇上说道:“皇上,我父亲常常和我说,他这一生遇到的最欣赏的两个学子,一个就是被他收入门下的学生张思晨,也就是今科的会元,另一个却是唤作蔡思瑾,乃是今科第三名。看来父亲眼光很好啊!看中的学生都是人才,没有失过手!”
皇上自然很有兴趣地打听了一下张思晨和蔡思瑾二人的事迹,当听到谢玲珑说蔡思瑾因为妻子喜欢海西,想要看海,就拒绝了谢正卿的推荐,没有选择到国子监念书,而是不远万里跑到海西求学的事迹,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没有想到这个蔡思瑾还是个痴情人!”却是在殿试之前就对张思晨和蔡思瑾二人有了些印象。
在殿试的时候,考生进入大殿都是要排队的,第一名会元张思晨站在左手边第一个,第二名亚元姜立超站在右手第一个,其他学子按照顺序依次站在他们身后。皇上一眼就看到了张思晨的样子,惊叹了一下他的俊美长相,当然也重点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第三名蔡思瑾。
考生们对皇上三跪九叩之后,自然就按照考桌径自坐下,桌上只有白纸一张以及笔墨纸砚。
然后,皇上站在金銮殿上面口述了一遍今年殿试的考题,由考生手抄。之后再由太监高声在大殿之中复述数遍考题,然后绕场一周,确保所有贡生都将考题抄写好了,才由皇上宣布到:“殿试正式开始!”
考生们拿到题目之后或多或少都要思考一番,只有蔡思瑾赶紧奋笔疾书——他又猜对了,前世的消息果然没有错,今年殿试考的题目大概意思就是如何治河!
第54章 欺君罔上
因为殿试的题目都是皇上自己想的, 在考试之前都不会见诸于笔端, 考试之时也是在大殿之中当场说上几遍, 最大限度地杜绝了泄题的可能性,所以一般而言殿试时候写的这篇文章最见真章,也最能区分天才和庸才。
皇上在殿试之上的考题内容从古到今五花八门, 可以考经义, 也可以考时策,甚至可以考对历史上某件事、某个人物的评价等等,端看皇上当时心情如何。而且每次殿试过后流传出来的题目都不会是完整的, 都只有一个大概,所以猜题很难。
但是这也并不代表着猜题是不可能的。对于世家大族来说,他们有着严密的关系网和情报网, 若是能买通皇帝身边的嫔妃或者太监,得知皇上最近看了些什么书, 说了些什么话, 关注些什么方面的事情,还是有可能猜中的。比如说前朝, 就有好多届的科举殿试题目还未公布就已经被世家大族们摸清楚了。
但是大晏朝立国三十多年来,皇上一般对自己身边的人还是管得很严的,再加上皇帝有些时候会故意做一些迷惑世家大族的事情, 所以凭借这些线索来猜中殿试题目的人简直少之又少。
只是历年来却还是有人能猜中殿试的题目,因为天下从来不会缺少聪明人。一般殿试不管是披了经义的皮,或者是披了历史的皮, 皇上最想知道的总是时策,面对一个具体的问题,若是你来做官,你会如何做?
边西省位于北边,处于黄河经过的流域,而治理黄河问题一直以来都是千古难题,基本上每年黄河都会在某处决堤,造成灾害,所以这样的“治河题”非常有可能考。蔡思瑾就是结合前世听闻的消息,再结合现实生活反推,告诉了张思晨自己的这个“猜测”,张思晨深以为然,也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
再者,吏治的问题也是常考常新的问题,如何治理大晏朝的官吏,如何防止腐败现象发生,如何能真正做到“河清海晏”、四海承平,也是每一代帝王和臣子们会思考的问题。
第三,就是经济问题,如何对百姓征收税赋?征收税赋少了,国弱不足以御外敌,征收税赋多了,民弱不足以抗天灾。还有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税赋如何经过地方的层层收取进入国库,是否会在中途被层层盘剥等等。所以这个问题也是常考常新。
考试前,蔡思瑾和张思晨二人商议后觉得这三个题目考中的可能性最大,自然也就围绕着这三个方面分别查阅资料、作文准备。其他人也不会是傻子,不会想不到这些点,只要是真正的有才之士,真正有社会责任感的“官员预备役人才”,自然都是深入地思索过这些问题的。
所以蔡思瑾之前查阅过治河的资料,准备过这方面的八股文,其他人也猜到了这样的题目或者思路,进行过相应的准备,只不过他们准备得泛泛,不像蔡思瑾这般笃定,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把这些内容从脑海之中调出来而已。所以,从“猜题”这个角度来看,蔡思瑾并不算是有优势的,在他奋笔疾书后不久,其他的贡士们也都做好准备开始答题了。
蔡思瑾真正的杀手锏在于——他是重生的,他知道大晏朝在未来几十年之内如何治理黄河才是有效的!
目前当权的是沈相,治河的方式和他本人的观念相同,就是不断将河道加宽、加高、加固,以免河水决堤,造成损害。但是这样的方式未免太过于劳民伤财,而且若是当地的县令修理河道不力,很有可能造成黄河在该县内决堤,哀鸿遍野、饥民无数。
日后沈相倒台,继任的人在治理黄河的时候提出了另外的一种思路——缩紧河道、加入清水如河,使得河道“自浚”。事实证明,这样的方法是有用的!当时有御史提出的这个思路被内阁首辅采纳,然后新设置了一个“监河御史”的职务给他,几十年来一直让他以这样的方式来治河:由“监河御史”全权负责修河大事,地方各县根据御史提出的要求出钱、出人,这样一来就保证了整个工程的延续性,使得黄河从上游至下游的工程质量都有了保障。
同时在河道上留有缺口,在缺口之后修建一个或者几个“含水湖”,再修建两、三道“遥堤”。若是遇到此河段水大,由总理河道的御史掌管时机主动开闸泄洪,将洪水泻入第一个“含水湖”之中,减缓其来势。若是洪水还继续肆虐,再开第二道口,泻入第二道堤坝后的第二层“含水湖”......以此类推,不是绝对的“堵河”,而是重在疏通。
蔡思瑾在自己的殿试文章之中提出了三点:一是堵不如疏,从古到今都在治水,都在讲大禹治水的传说,我们其实都知道“堵不如疏”的,那么在具体治理大晏朝如今的黄河问题上,也是这样的原则,与其年复一年拓宽河道、加固河堤,想着把水“堵住”,不如“建堤束水,以水攻沙”,再主动地开口,疏通河道。
二是一定要改地方分段负责黄河堤坝的现存状态。现在这样分段治理,每一个县的堤坝规格和质量其实都不够统一,若是该县的堤坝决口,造成该县灾情,其实并不一定是该县县令修河不利,有些时候会是上游砍树或者修堤不够好,导致大量泥沙卷入下游,或者是下游的县觉得此番水患抵挡不住,使坏让人扒了上游河堤的口子......凡此种种,若是没有一个人总管河道,难以区分责任。
蔡思瑾想了又想之后,还是将前世里“监河御史”这个职务直接提前提出来了。
三是修理河堤是整个大晏朝的事情,并不是黄河经过的某个县城的事情,不能把修筑堤坝的所有费用都全部摊到那个县城之内,还不如由中央从国库之中统一拨付,让监河御史拿着银子到地方上去抽调民夫修理河道为宜。
但是为了避免日后户部使绊子,不及时拨付这部分费用,耽误河工,蔡思瑾想了想之后又改了自己最初的想法,还是中央和地方各自拨付一半的费用为宜。地方各县再穷,那段河道毕竟是在它境内,若是决堤会影响该县数以万计的民生的,他们不会像户部那些人一样漠不关心,基本不会敢拖欠修河的银子的。
蔡思瑾打完草稿之后发动“妙笔生花”技能再改了一遍自己的草稿,然后就认真誊抄在答卷上。他心中对这份答卷很满意,他知道自己的“妙笔生花”技能之中有一个作用,就是让答案非常符合出题人的心意。他并不知道前一次因为这个功能被坑了一把,这一次也喜滋滋地等着这个功能发挥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