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路,楚斯都觉得自己所踩的时间点非常巧,也不知是运气太好了,还是时间太眷顾他了,他跟萨厄·杨总能促使一些事情发生,或是刚好阻止一些事情继续。
尽管依然有过不少次白费力气或是绕道兜圈的情况,但总体看来,已经能算极其幸运了。幸运得都不知道是他和萨厄·杨在追着时间,还是时间在配合他们。
不过他后来想想又觉得其实也正常,过去的每一天每一个地方都有无数的事情正在上演,这无数的事情牵连起了一张巨大的网,不论他们回到哪一段时间哪一个地方,碰到的始终是这张网里发生的事,也始终会以某种形式影响到这张网里过去的自己。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必然。
他在这种直觉和必然的驱使下,穿过一片旷野缓坡,朝爆炸点走去,就在他走到半途拐过一片延伸出来的白杨林时,他看见一小团身影正站在白杨林的边缘,隔着长长的缓坡,远远地看着那片冲天火光。
小范围的二次爆炸还在继续,偶尔火光会飞溅会升腾起大团的烟雾,将更远的城市阻隔在河岸另一端,将远景衬得有些惊心动魄,也给那一小团身影莫名添了点神秘又……熟悉的味道。
楚斯蹙起眉,悄无声息地加快了步子,从后侧面走近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岁的孩子,穿着宽松的浅色衣裤,乍一看像是睡衣,再细看就会发现有点儿像医院里的病号服,又或者是……实验服?
不过那实验服看起来并不干净,上面印着好几团脏污,因为夜晚光线昏暗的关系,脏污的颜色浑浊不清,像是不知在哪里滚到的泥水。
直到走到近处,楚斯才诧异地发现,那所谓的脏污不是泥水,而是血迹。
一个不到他腰的孩子,浑身都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正垂着细瘦的胳膊,安静地看着远处的爆炸,片刻后又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服,看了看前襟的血。
在远处的火光和头顶的星幕映衬下,透出一股浓重的孤寂来。
楚斯走到他身后,忍不住轻碰了一下他的头,正想问他“你一个小鬼怎么会大晚上的跑来这里,身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然而话没出口,就借着身高优势看到了那小崽子手臂上的横贯着几道伤口。于是他张口说出的话,就变成了:“疼不疼?”
小崽子似乎没有料到这荒郊野外深更半夜还能有人,整个人愣在那里。
楚斯的手掌还在他头顶,能明显感觉到这小不点的僵硬。
当他再看一眼远处的爆炸时,莫名觉得那爆炸跟这个小鬼脱不了干系。尽管有些匪夷所思,但是他确实开始怀疑是这小鬼搞出来的动静。
小鬼僵了片刻后,转头仰着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复杂极了,简直不像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会有的。里头包含着一种不太像正常人的冷漠和一丝微妙的抗拒,还有一点极少的软化。
楚斯看清他模样的瞬间便是一愣——居然是个熟人,没记错的话,就是上次在巷子口装哭骗了他一支液·体·炸·弹的小崽子。
尽管那次他连这崽子的模样都没看得太清楚,但是眼神和气质太特别了,以至于即便这崽子换了衣服剪短了头发,楚斯依然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他干脆半蹲下来,保持着跟小鬼平视的状态,冲远处的火光一抬下巴,问道:“你干的?”
小鬼也跟着朝那边瞥了一眼,眼珠被火光映得很亮,让人看不清他本来的眸色。他表情有些无动于衷,瞥了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完全没有要回答楚斯的意思,跟上次装哭完全是两种态度。
楚斯拎着他几根手指头,将他的胳膊抬起来看了眼伤口,小崽子有点抗拒地把手往后抽了抽,可惜力气上没能赢过楚斯,抗议无效。
还好随身带着支应急药粉。楚斯心说。
他摸出来,撕开管口,朝那小崽子哗哗冒血的伤口撒了一层。
光是这么撒,他都能闻见药粉里某些刺激性药物的味道,这种应急药粉一般供应给军人,药劲大,见效快。洒在伤口上必定不会舒服,疼是肯定的,然而这小崽子却一声没吭。
楚斯忍不住抬眸扫了他一眼,就见那崽子正微微皱着眉,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楚斯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不过还没等他琢磨出来就被人打断了思绪——那孩子显然不想跟他有更多接触,刚撒好药粉就抽回手朝后让了一步,防备心非常重。
楚斯站起身,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杨树林后面传来了一点声音。
“谁?”他警惕地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绕过杨树林朝这边走来,尽管那身影隐在树林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容,但光看走路姿势,楚斯也能认出来,那是萨厄·杨。
“我,故障解决了亲爱的,可以准备走了。”
楚斯点了点头,应道:“我碰见了一个熟人,你——”
他正想说你要不要也过来见一面,结果转头一看,就见那小崽子趁着他跟萨厄·杨说话的工夫,已经往缓坡西侧跑去了。
那小鬼简直天生是搞反侦察和反追缉的一把好手,跑起来都不带声音,而且运气还不错。楚斯抬脚准备追上去的时候,那小小一团身影在缓坡边缘撞上了时空区的交接处,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楚斯跟过去试着伸手探了探,果然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撕痛。
他转头有些无奈地冲萨厄·杨道:“再走两步对我们来说是另一个时空区,对那小鬼来说倒是没有区别,这下是彻底追不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萨厄·杨没有跟过来,而是站在刚才那小鬼站过的地方,远远看了一会儿爆炸处的火光,又抬头看了眼漆黑的星幕。
“怎么了?”楚斯走过去问了一句。
萨厄·杨看向他,“你刚才说什么熟人?跑走的那个小鬼?”
“嗯。”楚斯没好气地道,“记得么?上回趴在我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偷偷摸走了我一支液·体·炸·弹后,翻脸就不认人的那个。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跑去了哪里,啧……”
萨厄·杨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和复杂,眉心轻轻蹙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就让楚斯愣住了。电石火光间,他突然想起来刚才那小崽子皱着眉看他时,为什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之前在卡洛斯·布莱克的飞行器上,萨厄·杨被强行骗进医疗舱,半途醒过来皱着眉眯起眼的时候,眉目跟他一模一样!
“萨厄——”楚斯转头看了眼小崽子消失的地方,又转回来看着萨厄·杨,迟疑道,“那小鬼不会是……”
“……我对这里有一点隐约的印象。”萨厄·杨点了点脚下的地,而后突然问楚斯,“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楚长官难得现出了一丝无辜感,“我总共就说了两句话,六个字。”
“嗯?”
“‘疼不疼’,还有‘你干的’。”说着,楚斯还冲火光处抬了抬下巴,道,“我只是怀疑爆炸是他弄出来,还担心是不是用的我那支液·体·炸·弹。”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捏住转了过去,接着,萨厄·杨的吻就落了下来。
这个吻跟以往不太一样,带着某种浓烈但又柔软的东西,这种扑面压过来的毫无遮拦的情绪在萨厄·杨身上不多见,但是楚斯能清楚地从中感觉到他的意思。
“真是你?”楚斯含混地问了一句。
萨厄·杨没回答,只是格外认真地吻着他。
火光、星幕,还有这一整片空无一人的旷野,在萨厄·杨记忆里出现过很多次,那个从背后过来拍着他头顶的人声音模糊,面容同样模糊。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并没有忘记对方的模样,也许某一天重新见到的时候会有种区别于任何人的熟悉感,然后他就会认出来。
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的记忆力,又低估了世界的奇妙度。
他认出来的时间远远晚于预期,但答案却格外惊喜。
他突然开始有点喜欢这个看似严苛无趣、却偶尔能给人惊喜的世界了,因为面前这个他特别喜欢的人。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程度的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