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压下险些冲到心头的一口热血,心道这丫头果真心大,或是当真不在意了?不然如何还能欢欢喜喜地上学堂?
仿佛刮过一阵冷风,凭空萧瑟了许多,杨廷面上便有些沉郁:“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他转头示意林木将礼物奉上,里边一个锦盒中,盛了三支百年老参,极之名贵。出府前特让人从库房里挑了些绸缎并这三支老参,算得上极有诚意了。
蓼氏却不敢接。
只收了绸缎,原样按着价值回送了东西,才端茶送客。
及至威武侯走出国公府大门时,脸沉得似乎能滴出浓墨来,一双漂亮的凤眸蕴满风雨欲来的凛冽。
林木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两人自小相伴着一道长大,他对郎君的性子还有些了解,劝道:“许是没有郎君您想得这般糟。”
他手里还拎着莫旌理出来两回都没送出去的礼物。
杨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一瞬间的愤怒沉郁与萧瑟转瞬不见,回头再朝匾额看了看,旋身便大步上马:“随本侯去宫中。”
林木愣了愣,早朝已过,现下去宫中……
手脚却已利落地翻身上马,“驾”一声迅速跟了上去,至于包裹则交给暗卫带着了。
两骑风驰电掣穿街走巷地径直穿过玄武街,入常青门,凭着杨廷那张脸,连腰牌都不需出示,便径直去了乾清殿。
杨宰辅、王右相、李左相,并太傅太保太师都在与圣人议事,杨廷不是那不知趣的,由着宫人安排到隔壁小间等候,这一坐,几乎是一上午。
午食已过。
他满腹饥肠地随着太监沉沉的足音往前走,乾清宫杨廷少时日日来,本是熟惯了的,不论是墙角的白玉净瓶还是地上的苏绣地毯,连个细微的折角,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杨廷慢悠悠走着,急切的心慢慢稳下来,脑中早就过了无数遍的心思此时无比清晰,正想着,便听一道阴阳莫辨的声音:
“到了。”
乾清宫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压抑而暗沉的,连燃着的香料,都浓郁甜腻得让人发毛。座上一面色苍白的青年郎君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一忽儿又收敛起严肃,露出灿烂到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清微今日如何有空来孤这乾清宫?”
杨廷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昨日率众军士入宫听封,所有人因着平乱功勋都有所赏赐,乾清宫热闹得仿佛集市,唯独杨廷拒了赏赐,杨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打算听听这堂弟有何“不情之请”,居然要求他这么个光头皇帝。
想到方才还因为开渠之事,被宰辅狠狠削了一顿的杨照心情不算怎么美妙。
“清微想用这平乱功勋,换一道赐婚的圣旨。”
杨廷目色肃然,冷隽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说笑成分,杨照心下漏了一拍:“赐婚与……谁?”
“鄂国公府新来的二娘子,白鹭书院这一届的中元魁首,苏令蛮。”
一言激起千层浪。
杨照苍白的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哦?那位小娘子确实极美。”
他这话带着点打趣与逗乐,杨廷不大喜欢他轻浮的口气,忍不住蹙了蹙眉:“请圣人下旨。”
“清微缘何以为孤会应了你?”
“圣人会应的。”杨廷定定地看着他,道出一个事实:“宰辅欲廷娶右相二女,或卢将之女。”
这二者,不论娶哪一家,对宰辅一脉都是如虎添翼。
朝堂之上,保皇派势弱,宰辅派势强,王家这等矗立多年的世家本就无所谓对皇室忠心,如今站在圣人那边也不过是为家族计,可若杨廷将王二娘娶了,那情势便该反个过来了。至于与卢大将军联姻,既是安抚手下武官人心,更进一步巩固军权,不亏。
不论杨廷愿不愿意,与宰辅感情如何,朝野之上没有人会将其分割为两家。
圣人亦不会。
杨照自不可能看着杨廷势力发展壮大,可杨廷所为在他看来,亦是十分难以理解。
若他这些年来与叔父一条心,恐怕也没他这圣人什么事,可叹他这堂弟自小便牛心左性,心底想什么没人摸得清。如今又为了一个小地方来的女子这般鲁莽直接地冲到自己面前,显见是他杨家难得一见的……痴情种了。
与江山相比,不过一小小的苏令蛮,何舍弃不得?
有权,何愁美人不来?
这笔账在杨照这里很容易算,何况他与杨廷关系素来奇怪,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既不愿意看着他娶个高门,顺其意给配个低门亦适宜。
不过略一思忖,杨照便点头应了下来,研墨下旨,明黄色九爪金龙丝缎上,黑色行书极为流畅,杨廷接过圣旨,在右下角见到清晰的玉玺印,才转手交与给了旁边的秉事大太监。
“劳烦公公明日辰时,便去鄂国公府颁了。”
杨照嗤地笑了一声:“清微,你这脾气还跟以前似的。”话未毕,抬脚便踢了身旁的秉事太监一记:“没听到?!”
“是,是,奴才听到,听到。”
李德雍连连躬身,一边不露声色地摸了摸膝盖,心中暗暗叫苦,上回被踢的养了好久才好,这下又……
杨廷毫不奇怪。
他这大堂兄本事是有的,也能忍,怪就怪在太能忍了,不到完全把握不会出手,他自己是无虞的,偏养出来的闲气全往身边人撒,他小时见过便不止一回。
旨意讨下来了,杨廷并不担忧圣人会因着爱美心切便将圣旨扣下——
从小一块长大,他对圣人心中的那一点凉薄是再清楚不过了。
杨廷打马而回,到了侯府,将马缰丢给马夫,却见林木欲言又止,“有话便说,莫吞吞吐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