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也未曾想过, 自己竟然会有这般恶劣的一面。
换在从前,若有人对他道, 有一日他会低下头颅只为哄佳人一笑的话, 大约只能得到嗤之以鼻的一笑。
谁不知道岫云杨郎是雾里花、天上月,一枝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得之偶尔垂顾已算是承天之幸。便如王二娘这等豪门世家出来的美娇娘, 不也没得着一个好么?
而如今马车里那个开怀大笑的二傻子,仿佛是另一个套着英俊皮囊的陌生人。
林木牵了缰绳,任马儿随着马车在这长街上慢悠悠地走, 嘴角弯着,心中不由想起从前那个少年老成的小郎君。
那时先夫人尚在,小郎君还是个喜娃娃,爱笑又淘气,笑时便漂亮得跟个瓷娃娃似的, 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如天上的月牙儿, 谁都不舍得与他长时间生气。
阿娘常常道,“小郎君这聪明劲儿跟先夫人小时一模一样,是天上文曲星降世……”林木不大同意。
先夫人可不大聪明,被一个男人哄得团团转, 最后还钻了牛角尖丢了性命, 哪里有郎君半点的睿智?
是以,郎君最后会欢喜上苏二娘子,林木自忖还是能推断一点出来的。
苏二娘子是个与先夫人截然不同的女子,先夫人耽于情爱, 又苦于情爱,如一枝柔弱的菟丝花,没了攀援的铁木便活不下去。
苏二娘子却不然。
纵然她美得惊艳世人,可吸引郎君的,还是那骨子里的独立与烂漫自在的野性,给她一点水、一点光,便可以扎根下去、烂漫生长,她本身便是一棵枝冠繁茂的大树,倔强洒脱——
有爱,很好;没有,也成。
郎君过去不说,可自先夫人去世,便沉默了许多,没娘的孩子,吃得再好穿得再贵,可也是溪边飘零的浮萍,何况老爷又是那般一个人……
林木收回飘远的思绪,城门卫朝他露出了个谄媚的笑,验过令牌无误,连车队都没检查,径直从直行道放了过去。
一行车队如卷烟尘,不一会便行远了。
苏令蛮掀帘看向城门外另一条排得老长的队伍,不免想起前年来时的场景,她在马车上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才让放行,而某人不过是一个照面便直接进去了。
杨廷听她描述,眸也未抬,显然已经习惯了这般的待遇:
“世上哪有事事公平?有人生来貌美如花,有人生来貌似无盐,高矮胖瘦、贫穷富贵,本就不公平。”
苏令蛮惘然道,“从前我也想过,为何事事不顺,阿爹不喜,又胖得讨人嫌,谁都能嘲讽上两句。甚至嫉妒过阿婉,毕竟她也与我一般,胖乎乎一团,却偏偏过得自在,爹娘宠爱——自怨自艾了一阵,后来便想明白了。”
这世道本就不公。
强行讲求公平,不过是自己去与自己过不去。小草有小草的过法,日子坏到底的时候,将自己当做一颗石头,闷着头便也就过去了。
杨廷眸光放软,摩挲着她发顶,思及头一回见她时的场景,喉头发涩,轻声道:
“都过去了。”
苏令蛮弯了弯嘴角。
马车一路行到了吴氏在城郊买的别庄,难得苏覃也在,四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飨食,苏覃便被杨廷神神秘秘地拎去书房不知说些什么,吴氏感怀,没忍住又掉了几滴泪:
“阿蛮,阿娘没想到,”她道:“你们今日会来。”
苏令蛮也没想到。
她现在过继到了国公府一脉,回门自然也还是去国公府邸,没料到出了苏府杨廷竟提议再来这儿一趟,毕竟养育多年,按情理也该来瞧一趟。
对着这个在外人面前该叫“五婶娘”的亲生母亲,苏令蛮过去郁结了多年的怨怪突然淡了许多,不过两年,阿娘鬓角竟也生出了白发,渐渐生出了些老态。
“老家那,有什么消息过来么?”
吴氏自失一笑:“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听了糟心。不听也罢。”
“阿娘不若便在这定居罢,反正理由都是现成的。阿覃现下在青山书院得了掌院先生青眼,又有王爷这层关系在,国子监廪生的资格是唾手可得,想来明年便能进了。族里也不好多计较什么。”
吴氏摇头,见苏令蛮还欲再劝,从袖中取了封信笺递给她,“你且看吧。”
苏令蛮一看,却是吃了一大惊。
“大舅舅……没了?缘何如此?为何之前不与我说?”
大舅舅正是年富力壮的年纪,怎会突然心梗而死?
吴氏为难道,“阿蛮正值新喜,阿娘怕惊了福气,便没告诉你。”
苏令蛮看下去,却见其内写道,镇表哥因着不举,后虽然行了,却到底心里有了阴影,竟学人家逛起了小倌馆,后更在府中正大光明地养起了兔儿爷,再不肯碰女子,大吵之下,大舅舅突发心梗而死。
吴家乱成一团之际,大姐姐自请和离,族中因着她守活寡了两年,也做主帮她退了亲。
“你便不来,再过上两日,阿娘也得回去一趟,不论如何,你大舅舅总还是好的,虽说有些私心,到底不坏。”吴氏见苏令蛮面露复杂,不由道:
“阿娘回了老家,正好帮你看着那边,就是阿覃这儿,就得有劳你这个姐姐平时多关照关照了。”
“阿娘放心。”
苏令蛮捏了捏眉心,这事若追究起来,终究还是她这“不举药”惹的祸,阴差阳错……一时心里窝得慌,大舅舅……
吴氏自然不晓得这里头有她掺和的一脚,见阿蛮这般神色,只当是伤怀了,道:
“你大舅舅身体一向康建,谁也不晓得竟会就这么去了,天意难测,阿蛮,也莫太过伤心。”
苏令蛮郁郁寡欢。
杨廷来时,便见到一个泄了气的新妇子,他捏了捏她腮帮子,低声道:“怎么了?”
苏令蛮将事情原委讲给他听,杨廷默了默,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