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算是参观完了,张子淳叫大家去隔壁的设计室坐。
设计室是一个长方形的办公室,就放着一张大写字台,几把长靠背椅,写字台后面是一个大书架,上面摆着一些玉石,靠墙也是整排的大书架,上面是一些书和一些玉,有成品,半成品和原石。
张子淳指指书桌后面摆的一个一尺高的白玉观音像,那个玉观音做得相当粗糙,很不好看:“我干的蠢事。这是块上等山料,雕得好至少要卖千万的。有个客户看上了,要我半年内雕好,他要送人。因为是指定时间的,我就催我的师傅,师傅说要一年,我叫他半年完工,于是就雕成这样了。我没办法,又不能砸了自己牌子,于是把当时手里有的,另一块籽料雕的观音用说好的价钱给了那人。这尊观音只能留着了。一笔生意做成了两笔,还两笔都亏惨了。从此后,我再不催师傅们干任何事,他们说多少时间做完,我都叫他们满满做,最好再多做一个月.....”
杜玫奇怪:“这尊观音不能修改吗?”
张子淳摇头:“做完了,成型了,修改非常困难,怕越改越糟。这块料很大,质地又非常好,又不舍得把它破开.....”
杜玫和徐航在写字台对面坐下,张子淳开始烧茶。杜玫看见桌子正中放着一块切好的玉块,大小跟刚才看见的那个仙人游乐图差不多,就拿在手里看。只见上面用铅笔淡淡的勾了几笔,没画下去。
张子淳走回来,给两人摆上茶杯,倒茶,说:“这是从一块籽料上取下来的,这块料我进赔了。你们看,外面这层浅黄色的皮,非常细腻,貌似里面的肉很白,很细。我花了500万进的这块料。开出来后,就离开皮一厘米范围的肉是白的,再里面有一圈黑色污点,你看这一圈,肉也颜色发暗,不够白,质地也粗。还有,有内裂,你看这条裂痕;还有包浆,你看这些白色像棉花似的东西.....现在还没想出来怎么雕才好,但是不管怎么雕,料加工钱,我至少得陪上一两百万。”
杜玫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所谓的赌石么?我还以为只有翡翠才有赌石。”
张子淳点点头:“珠宝原石都存在赌石的问题,当然翡翠是最疯狂的,一两个亿赌一块石头,昨天住别墅,今天住桥洞。但是和田玉里的风险一点不比翡翠小,因为翡翠原石比较透,用光一打,能看得相对比较深;和田玉不透,所以用光打,看来看去,里面的内裂,包浆还是看不出来,尤其是,里面的肉到底细不细,颜色白不白,无法判断。虽然我们进料时,都是从和田直接进的顶级料,没有那种小商家上当受骗的可能,但是料开出来,还是一样风险大的厉害。包括山料,虽然山料都是明料,但是那么大的一块料,破开后,里面怎么样,还是只有破开后才知道。”
张子淳给自己倒上茶,然后坐到了办公桌后面。
三人喝茶,徐航跟张子淳在闲聊:“那次高平江赌一块巴掌大的翡翠原石,一千万,结果里面有内裂,一刀下去,全碎了。他本来还以为可以切出40粒以上的戒面,每粒卖40万,净挣600万,结果一千万都打了水漂。”
杜玫吃惊:“戒面,戒指面么?那能有多大,会碎得连戒面都做不出来?”
张子淳点头:“戒面切割打磨要求很高,有内裂的料,一碰就碎了,就出不了戒面了,当然可以做别的,但是卖不了那么高的价,所以他等于彻底赔光。翡翠比和田玉脆性,内裂,杂质,颜色的变化都比白玉多,所以他副总才会那么年轻,心肌梗死.....白玉倒是不太会一刀下去,整个裂成碎片,但是不透......”
杜玫不知道高平江是谁,脑子还在想张子淳抱怨白玉不透的问题:“那,能不能用x光检查石头?虽然颜色看不出来,但是是不是可以查出里面的杂质,内裂?”
张子淳赞许的看了杜玫一眼,他跟杜玫相处了几天,一再发现杜玫脑子特别灵活,学东西特别快,反应特别灵:“有人想到过,我是读珠宝鉴定专业的,大学毕业实习就在国检那上班,他们那里有大型设备,我什么都试过了,只能鉴定真伪,鉴定不出里面的质量。后来就有人想到了用x光,还有用磁共振,特意找了读造影的医学博士来帮助做实验,出来的数据乱七八糟的,根本没法分析。玉从本质上来说,是石头,是混合晶体,不是单晶体......”
徐航说:“是单晶体也没用,x光对碳元素,钙元素什么的,根本不敏感。否则珠宝怎么走私的,这些年,高平江通过游客夹带钻石,红蓝宝石入境,海归检查得出来么?除非有人举报,否则火柴盒里面装上几颗钻石,往箱子里一塞,鬼才会知道。安检那,随便过。”
杜玫想不出什么来了,只好安慰张子淳:“你不是常说玉的雕工非常重要么,同样质地的一块玉,设计雕工好不好,身价差得十万八千里。你反正有大师傅,可以再雇个专门搞美术或者雕塑的人来设计一下.....”
张子淳摇头:“不行的,我曾经专门从美院聘请了一个很有名气的画家来给我画玉牌,结果他画出来的东西工匠根本没法雕。因为他不懂玉,也不懂玉器市场流行什么,他画的底图,既不知道怎么避开玉的瑕疵,也不懂怎么保存利用籽料的那层皮,更不会把握玉雕的题材......没办法,我只好请他走人了,还闹僵了关系。但是玉匠的经验虽然足,但是美术设计能力,表达能力又不够。”
张子淳从背后的书架上去下一块玉牌,比那对老外看上的那套还要大和厚:“这块牌是从一块顶级山料里取下来的,没有色差,没有瑕疵,没有裂缝,堪称完美,算是比较好设计的,但是你们看......”其实这是张子淳老爸画的,张子淳不满意。
杜玫拿在手里细看,见是一副工笔山水,近处有树木,人物,中间是一条大江,江边有个塔,江上有条小船,远处还有朦胧的远山。
杜玫明白了张子淳说的设计者要有口头表达能力是什么意思了,因为设计者图案表达能力不是很强,整副画面近景中景远景都混在一起了:“嗯,这副画,透视上有点不是很对,这是小问题,很常见,甚至很多美院毕业的专业画家都会出错,因为他们不是工程出身的。”
杜玫问张子淳要了张白纸,在玉牌上拓了一下,这样就知道玉牌尺寸了,然后拿过一支铅笔,照着玉牌上的画画了起来。两个男人惊讶,一起看着她。
玉牌不大,杜玫又是照着画,所以速度很快,半个多小时就完工了,递给张子淳。
张子淳吃惊,杜玫画的图案跟玉牌上原有的,几乎一模一样,却图面清晰,层次分明,一目了然。
“工程上学制图要先学透视,就是近大远小,这点大家都知道。但是具体画的时候,要先设立灭点,否则就容易细节上出错,只要有一条线画错了,整幅图就会看着让人别扭。画建筑物是两点透视,就是两个灭点,我们做室内设计的,是一点透视,就是一个灭点。”杜玫一面解释,一面拿过另一张白纸,在上面快速的画了幢建筑,展示房子是怎么向两侧变小,又画了一个室内图,房间里东西怎么由远到近的变大:“我们学工程的不叫画画,叫制图,虽然我们的绘画能力不如美院的学生,但是我们画出来的东西,视觉上不会有扭曲不舒服。”
张子淳盯着杜玫画的图看个没完:“你绘画的基本功很好嘛。”
“那当然,我三岁开始学画画,五岁学国画,八岁开始学素描,转入西洋画,然后水粉,水彩一级级学上去,我高中毕业前就能画油画,否则我怎么考入同济建筑系的。学建筑是要加试的。”杜玫得瑟。
“这套牌一共四块,你能再画三幅同一主题的出来吗?”张子淳问。
“这个,不行。”杜玫狼狈,“我一幅都画不出来,虽然我们有到上海城隍庙,豫园写生,但是我不会画中国山水,这副是照着描的。”
“那龙,麒麟。赑屃.....”
“从来没画过这种东西......我们学工程的,想象力没这么发达的好不好。”
“你可以学。”张子淳干脆的说,“画龙,画麒麟,一点都不难,世界上谁见过龙,见过麒麟?你怎么画都不会错,难的是怎么跟玉结合起来,让它可以雕刻。其实玉雕里面,雕什么神兽。菩萨,佛像什么的,根本不难,你爱怎么夸张都行,谁能说你雕得不对。难的是雕葫芦,茶杯,酒具,这些东西,因为大家天天看见,天天在用,比例有一点不对,就别扭,不好看,所以敢做这种东西的,反而是大师。”
杜玫皱眉头,“嗯,你这么说......我是做三维动画设计的,三维动画里面有很多卡通造型,只不过跟玉雕的不一样。而且造型是立体的,可以从各个角度展示给师傅们看;所有尺寸都有数据,可以精确的说,刻到多深。甚至还可以分层打印出来,让他们一层层的雕刻。遇到需要修改的,也很容易,直接在电脑上改好,非常方便。如果有台三维扫描仪的话,可以把形状不规则的籽料也扫描进电脑,然后按实际数据建模,这样就不光可以设计玉牌了,什么都可以设计,包括神兽,包括茶杯,其实还是茶杯好设计......”
这时背后忽然一声轻响,门忽然开了,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张国力才51岁),张子淳跟徐航一起站了起来。张子淳喊“爸爸”,徐航喊“张总”。
张国力跟徐航打招呼,又向杜玫点头:“你们在这干嘛呢?”
张子淳笑:“爸,你过来看。”
张子淳把杜玫画的给他老爸看:“怎么样,爸。把你比下去了吧。”
杜玫这才知道这是谁画的,不由的不好意思。
张国力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你新招的人?”
张子淳指了指杜玫:“我的新助理,不过她不会画中国画,也不懂玉,最好有人带带她。”张子淳把杜玫的来历讲了一遍。
张国力大感兴趣:“三维动画,上次遇到一个做珠宝设计的,提起过,但是没见过。”
杜玫点头:“现在美国珠宝个性化设计都用三维立体建模了,因为顾客可以直观的看见首饰做成后的样子,不满意的话,设计师可以直接修改。”
杜玫把自己的那副画收起来:“这张我带回家,晚上就在笔记本上建个模型,不能建的很细,但是明天早晨,就可以显示一个轮廓,然后输入材料质地,这样大家就能大致看见雕完大概是个什么样子。”
张子淳笑起来:“不急,你慢慢的建模。我们最有耐心了。”
这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杜玫告辞,张子淳却是过贯了夜生活,于是反对:“这么早就睡觉?你睡得着吗?走,咱们到门口的夜排档吃宵夜去。爸,你跟我们一起去么?”
张国力摇头:“我是刚应酬完回来,肚子还胀着。因为惦记着那块籽料,下来看看。你们去吧,我继续琢磨该怎么雕.....”张国力坐下,拿起那块说是买赔了的玉块。
三个人往外走,徐航在念叨吃什么:“我要吃烤羊腰子,麻辣烫......杜玫,你可以吃海鲜,蛤蜊,生蚝,小龙虾都有,不过不太卫生啊。”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张子淳说:“我也要烤羊腰子。咱们来点啤酒吧,喝完了,我叫个司机送你们回家。”
第27章 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