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夫人身体不大好,更是很少去两个弟妹的院子里串门。不过她这个大伯母温柔美丽,说话轻声细语,出手又大方,倒是很得孩子们的喜爱,每次一出现,几个孩子都喜欢往她身边凑。
她这幅和和气气还带着礼物上门,丝毫不像砸场子的样子,宛氏放下心来,招丫鬟去把姑娘和两位公子唤了出来。
贺四爷比前面几个兄弟小了十几岁,因而孩子年龄都不大。不多时,韩月影就看见丫鬟领着贺芳芳和两个比她小的男孩走了进来,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个男孩,胖嘟嘟的,戴着一顶虎头帽,刚进来就撒开奶妈的手,往宛氏身上扑去:“娘。”
宛氏笑容满面地掏出汗巾擦了擦他额头上因为急速奔跑冒出的汗珠,责备了一句:“你这孩子,大冬天的,别乱跑,出了汗,回头吹了风,得了风寒有你苦头吃的。”
贺青鸿被她说得不耐烦了,两条大腿往下一滑,飞快地窜到贺夫人面前,抱着贺夫人的胳膊:“大伯母,你来看我了。”
贺夫人恩怨分明,不会把大人的不和迁怒到孩子身上,笑容满面地说:“嗯,大伯母想你这个小家伙了,孙妈妈做了梅花酥,你们姐弟三个快过来尝尝。”
孙妈妈立即把分装在三个纸袋中的梅花酥分别递给了三个孩子。
贺青鸿和再小一些的贺青洋高高兴兴的接过了,只有贺芳芳一脸忐忑不安。她偷偷瞅了一眼贺夫人温柔的眉眼,心里颇为没底。她前脚才在艺苑骂了韩月影,贺夫人后脚就过来串门了,很难说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联系。
若是她在嫡母面前告自己一状,回头爹爹肯定会生她和姨娘的气。
给孩子们分了小点心,贺夫人终于把话题切入她今天过来的目的,但却跟贺芳芳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惊愕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贺夫人一张一合的唇。
“四弟妹,听说前几日芳芳丢了一件裘衣,还偷偷躲着哭鼻子,你知道我这人的,最是见不得小姑娘哭。芳芳别难过了,快过来,大伯母补你一件。”贺夫人温柔地笑着朝贺芳芳招了招手。
贺芳芳偷偷觊了一眼嫡母突然拉下来的脸色,慢吞吞地走过去,小声地唤道:“大伯母。”
贺夫人似乎没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抬起手,替她把脸颊上垂下来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然后接过孙妈妈递来的珍珠色水貂皮,放到贺芳芳的手里,温柔地笑道:“咱们家芳芳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能随便哭鼻子了。听说你最喜欢红色,可惜大伯母手里没有红色的,不过咱们家芳芳长得这么白白嫩嫩的,穿什么都好看,这珍珠色的穿在你身上,以后跟着你母亲出去,人家都说哪里来的雪娃娃。弟妹,你说是不是?”
宛氏的指甲都快抠进肉里了,但碍于贺夫人是好心给她名义上的女儿送礼物,她还得笑脸相迎:“大嫂真是太客气了,这么贵重的貂皮,哪是她们这些小姑娘能压得住的,大嫂还是收回去吧。”
贺夫人指了指身后的韩月影,笑眯眯地说:“四弟妹太客气了,水貂皮而已,又不是什么顶顶贵重的玩意儿,这丫头今年都做三身了,你再推辞,不知情的人看见了,还觉得我这大嫂太小气了。”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宛氏只得强忍着气接下,讪讪地说:“大嫂对芳芳还真是好,芳芳,还不快谢谢你大伯母。”
贺芳芳惴惴不安地接过水貂皮,泪珠儿在眸子中打转,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谢谢大伯娘。”
“好孩子,一件衣服而已,看把你感动得,咱们家芳芳真是个泪做的人儿,快别哭了,再哭眼睛肿成核桃,就不好看了。”贺夫人仿佛不知道她与韩月影的过节,慈爱地笑道,还从袖袋里掏出汗巾擦了擦她的眼角。
贺芳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宛氏看得厌恶,这詹氏大张旗鼓地捧着一张水貂皮到她院子里,待会儿空手而归,此事定会被那个眼皮子浅又与她不对付的姜氏知晓,还不知被她传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宛氏就心烦,她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反惹一身腥。但明知贺夫人今日是来打她的脸,她也不能撕破脸,因为贺夫人是打着给晚辈送礼物的旗号,她若撕破脸,倒成了她的不是。
宛氏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面上却不得不端着笑脸:“多谢大嫂,正巧,我前儿得了一块儿粉红色的蜀锦,正适合她们这些十几岁嫩得像朵花儿的小姑娘,给小月做身春衫。”
“她这小身板哪用得着这么大块布啊。”贺夫人比了比韩月影个头,极其自然地说,“这布还有余,待会儿我让孙妈妈裁成三块,给红云、婉婉,一人送一块儿,就说是她们三婶婶提前送的新年礼物,来年让这三个丫头穿得一模一样来给她们的四婶婶贺寿。”
宛氏的生日正巧在开春,天气转暖后。
这大嫂,拿着自己的东西做人情倒是做得挺溜的,无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不能收回,宛氏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还是大嫂想得周道。”
瞧她手背青筋暴跳,脸色也隐隐有些绷不住的迹象,贺夫人见好就收,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拉过韩月影的手:“时候不早了,四弟妹,我就不叨扰你了,有空到我院子里坐坐,咱们妯娌许久没好好聚聚了。”
宛氏强撑着笑把两人给送了出去,等人一走,她的脸立即拉了下来。
贺芳芳怯生生地瞥了她一眼,但宛氏却只是轻轻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鄙夷地瞥了她一眼:“眼皮子浅的东西,丢人!”
说得贺芳芳涨红了脸,抿紧小嘴,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过了许久,她忽然站了起来,拔腿冲了出去,她的贴身丫鬟芸香见了,急急地喊了一声:“三姑娘,你去哪儿?”
见她不回答,芸香忙追了上去。
***
贺夫人刚会珏园才坐下,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孙妈妈说,贺芳芳在外面求见。
“她……她怎么来了?”贺夫人虽说没责备她一句,但到底看不上她一个姑娘家,嘴巴那么恶毒。只是她刚才才扮演了一回和蔼伯母,这会儿也不好把人给拒之门外,轻叹了口气,贺夫人撑着额头说,“让她进来吧。”
孙妈妈颔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把贺芳芳领了进来。
贺芳芳惶惶不安地走了进来,低垂着头,羞愧地说:“大伯母,对不起,我今天不该那么说韩姐姐的。”
大伯母越温柔,越宽宏大量,她越觉得羞愧。
看着她低垂着头,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的模样,贺夫人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她虽不管事,但对府中的事情也不是一无所知,芳芳并不是天性恶毒,心胸狭隘,纯粹是被无知的姨娘和有意放纵的嫡母给带歪了。
就拿今天这事来说,若是负责任的嫡母,定会好好教导惩戒女儿一番,让她以此为戒,切莫再犯。否则任凭芳芳这样继续口无遮拦,以后出去还不知会得罪多少人,等嫁了人,也会惹夫家厌恶。
到底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没有长辈引导,稍不注意就要走弯路。贺夫人心生怜悯,有意提点她:“芳芳,姑娘家不用参加科举,但家里仍给你们请了先生,让你们读书识字,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芳芳咬紧下唇,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贺夫人缓缓道:“我祖父曾说过,吾辈读书,只为一事,明理修德,知礼守信,做一个端方君子,这对女子更是如此。”
贺芳芳听得一知半解,咬住下唇,眼巴巴地看着她。
贺夫人却不想再多言,温和地笑了笑:“回去吧,不然待会儿你母亲要着急了。”
贺芳芳紧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失落地走了。
她走后,贺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招手叫韩月影过来:“我今日并未惩罚芳芳,你心里可否不平。”
韩月影望着贺芳芳失魂落魄的背影,摇了摇头:“没有,婶娘已经教育她了。”
“真是个好孩子。”贺夫人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有意教导她,“这事说到底是你四婶婶起的头,冤有头债有主,只有找她才能从源头上杜绝以后再度发生这样的事。至于芳芳,经过今天之事,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我一个大人再与她计较,反落了下乘。”
韩月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贺夫人看着她努力消化自己所言的样子,很是欣慰,握住她的肩,认真地说:“小月,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被愤怒仇恨等情绪蒙蔽了眼,始终要牢记自己的目的,这样会少走许多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