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檀不由转着眼睛,忽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只见傅雅濂月白的袍角上沾了一块巴掌大的灰泥,半干半湿,按师傅这般爱干净的脾性,若是先前弄脏的,怕是早就换了衣裳,显然这泥巴才沾上不久……
在自己回来前,师傅方才出过门……
顾相檀猛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只觉兜头一盆冰水自头顶猛地浇灌下来,冻得他一时难以成言。
“相檀……”傅雅濂喊了他一声,自椅上站起,蹲到了他的面前,“你在想什么,许是瞒得过很多人,但是为师却从来都知道,你觉得你能骗我吗?”
自小到大,顾相檀那些活络的心眼,刁钻的念头没有一项逃得过师傅的眼睛,顾相檀在傅雅濂面前也一向说不得谎话,于是此刻,他只能紧紧抿着唇,思忖着要如何对他开口,言明自己的心情。
可是顾相檀的犹豫,在傅雅濂看来便是他明知故犯的心虚、心性不坚的摇摆,傅雅濂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猛地起身拍桌道:“堂堂大邺灵佛却不知束身自好,深陷红尘,背弃信奉,你心里还有没有佛祖,有没有天下,有没有将大任托付于你的那些人?!如此自甘堕落同那些伶人又有何异!”
此话一出,不止顾相檀愣了,连傅雅濂自己也有些怔在了原地。
大邺国佛教盛行,虽不至人人皆要同和尚一般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但连皇上和众位贵戚权臣都不过后院了了,有些人又哪里敢到处沾花惹草整日荒|淫无道呢,连偌大一个京城,也就只有华琚坊一家算得上门面辉煌的秦楼楚馆,其中又以清倌为多,面上最多听听曲,吟吟诗什么的,即便有些苟且的事儿,也只敢在私下胡闹,又怕万一留下了子息血脉,反而得人闲话,就好比关永侯梅四胜一样,若是私生子能给他脸上添光,他也不需这般谨慎的将孩子偷偷地养在外头,谁都不敢让知道,也不敢接回府了。
但是,是人皆有五尘六欲、贪嗔痴慢,有清心的,自然也有重欲的,既然面上不给疯闹,私下里多得是愿意操持各种营生讨有钱人欢心的事儿,特别是那些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官员财主,玩|女人盯梢的太多,那便寻个没人盯梢又一样漂亮的不就好了,于是,不少伶人戏子便由此而生,这些多是由一个班主领着,一个戏班中全是束发前后的男孩子,身娇体软,雌雄莫辩最为得人喜欢,若是被哪个财主大官瞧上了就能点名牌让他上府里去唱戏,至于是唱一晚还是唱一个月全凭得不得宠了。
此风由宗政帝登基时渐渐长了起来,几年下来已是愈演愈烈,上辈子顾相檀在京内待了这么多年也是对此也有过不少耳闻,就他所知,朝中官员哪怕没亲自养过的,至少也见过,不过是没人说破,成了众人皆知的隐秘罢了,然而就算无数人都尝过鲜,但是这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污秽勾当,连带着男风之事在大邺也被抹上了一层晦暗之色,即便有真心实意的,也不敢拿到台面上来说,只能偷偷摸摸地躲起来过日子。
如今,最亲厚的师傅竟拿这样的类比来说道自己,顾相檀听着只如一道惊雷劈下般,震得他五内俱焚,神魂出窍!
顾相檀苍白着脸张了张嘴巴,艰难道:“我不是……渊清更不会是……我们、我们……”
傅雅濂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脚步有些虚软,勉力扶住一边桌沿才稳住了身形,踉跄着走了两步,牙关紧咬片刻,口中已是尝到一片血腥,却仍是硬声道:“便是如此,你不该害自己,更不该害了他!”
顾相檀瞪大眼,茫然地望着师傅。
傅雅濂转过头,语声冷硬:“今日起,你便在房中闭门思过,何时想通了,何时再回京城,若是一辈子想不通,那便一直留在这里,也好过做一个上对不得佛祖天地,下对不得百姓臣民的荒唐灵佛!”
说罢,傅雅濂便拂袖而去,留下瘫坐在地,神思恍惚的顾相檀。
……
苏息端着餐饭到了房门外,瞧见安隐和衍方俩一人一边的站在外头,相对无言。
虽明知答案,但苏息还是问道:“方才端进去的用了吗?”
安隐摇摇头:“没有,还说今日的不要再送了,免得浪费吃食。”
苏息听着着急,自没有安隐和衍方的耐心,索性直接推了门。
进得房内,便见顾相檀靠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景致发呆,眼前是一座高高的葡萄架,架子上,五月的葡萄还未成熟,青青绿绿的一串串,瞧着水嫩嫩的,但是尝起来却能涩掉一嘴的牙,顾相檀小时候还真嘴馋得去试过,结果那滋味便好似他现下的心情,恨不得连肝到肺都一并的掏出来,那感受一辈子都忘不掉。
看着公子嘴边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弧度,苏息只觉难受得不行,将新鲜的粥放下,又收了之前冷掉的碗盘,苏息便站那儿不动了。
顾相檀察觉眼角的人影一直未走,终于缓缓转过头,朝他看了过去。
苏息一对上顾相檀的目光,眼睛就忍不住红了:“公、公子,傅居士不过是一时之气,自小到大,他最疼您了,您千万不要生他的气。”傅雅濂的嗓子不大,但是呵斥顾相檀的那几句却用了全力,即便他们站在门外,却还是能将此听个清楚,虽然苏息还不太明白伶人的含义,但看着公子那么伤心,傅居士又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骂过公子,苏息就明白这事儿小不了。
顾相檀顿了下,问:“你是不是也觉着我很荒唐?”
苏息一愣,脑袋忙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没有!苏息比不得公子和傅居士聪明,道理也懂得不多,但是我明白公子一定是用了很久才做下的决定,苏息虽然自小就是佣人奴才,但是却也为自己活过,然而公子您从小到大想的永远是别人,从来没有放宽心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过,苏息只希望有一日公子能真的高兴,为自己活一次,无论那是什么事……”
苏息边说边抹眼泪,顾相檀看着他,也不由红了眼睛。
“谢谢你,苏息。”
苏息忙摇头。
顾相檀又道:“师傅的心我比谁都明白,他不过怕我负了百姓的信任和相国寺的名声,到头来反而成了大邺的罪人,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和渊清,我又怎么会怪他呢,我只是在想,要如何,才能让他愿意随我一道入京。”
☆、师傅
门外响起轻叩声,观世方丈停下拨动佛珠的手,瞧着走进来的小沙弥。
小沙弥道:“方丈,傅居士在禅院佛堂内已是跪了一天了……”
傅雅濂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吟诵着经文,面上则带着无边的苦恼之色,隐隐觉出动静,傅雅濂微顿,张开眼转过头去,便见观世方丈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方丈大师……”傅雅濂急忙起身,然后对观世拜了拜。
今日顾相檀本该来寺里听几位禅师讲经,但是想到他如今的情形,傅雅濂自是不会让他出门,免得扰了佛门的清静。
不过口中还是要对禅师们交代:“相檀他……”只是一出口却实在寻不到好的缘由,在此地更不能睁眼欺瞒,所以向来能言善道的傅雅濂一时间也是进退维度,面上难得现出无奈和尴尬来。
观世方丈看他模样只淡淡一笑:“相国寺自太|祖建国以来便已历经风雨,我等虽身负辅助灵佛入世的大业,但终究也只是辅助而已。灵佛降生是缘,我等相识相遇是缘,灵佛能寻得妙法看破大千助天下百姓平安康乐,最后超脱三界得道离尘也是要机缘,天雨虽宽,也需润有根之草,佛法虽广,却也需渡有缘之人,无论是修道还是悟法,缘深缘浅,皆勉强不得,否则,便也成了无端的执念,不是么?”
傅雅濂一怔,立时觉着面上发烫,自惭不已,方丈说得那些他又岂会不知,可是顾相檀的身份在那里,他自出身起就没有选择,若是由着他胡来,怕是到头来牵连的又何止一人。
观世方丈又道:“佛祖既然让灵佛入世经历轮回之苦,便是要让他同凡人一样尝尽五欲六尘的滋味,如今种种怕是早有预料,醒之既未受戒,便是他机缘未到,也算不得全然的佛门中人,而真有一日,到了机缘,那便由不得旁人来操心了……”
……
一路回程,傅雅濂都在想着观世方丈的话,他心内起伏翻涌,久久不平,待走到院门处,傅雅濂抬起头望着深蓝天幕上点点繁星,幽幽道:“我真怕相檀在我手里负了大任,届时我又要如何对他爹娘交代,更要如何……去见你呢。说到底还是我私心作祟,又哪里来的脸面去要求相檀更多……”
傅雅濂自言自语着,摇摇头推门入内,一眼就瞧见蹲坐在一旁的衍方。
衍方忙起身给他行礼:“右相大人。”
傅雅濂问:“你认得我?”他会这么说自不会是因为衍方听着顾相檀等人的话才知晓自己的身份,而是他从衍方的眼里看出了些熟悉的目光。
果然,衍方垂首抱拳道:“家父乃平阳侯莫乘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