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抬起螓首,水眸宛如明珠滚圆清透,又似一粒圆润的露水落在清荷上,左摇右摆的,随即滑下来一道长长的水痕,萧弋舟立刻更慌了,“你、你你莫哭……你……”
小公主破涕为笑,笑得他一时怔然莫名,她飞快抬起手背把眼泪一抹,将帕子往他手里一塞,双目横波,转身便小跑着去了,只是跑着出了榆阴之后,又顿住了,回眸将直愣愣戳在原处的萧弋舟看了好几眼,羞涩万状,慢慢地将头点了下。
随后她就彻底跑了。
萧弋舟拿起那条素帕,绢面上还残存着少艾淡淡幽然的芳香,他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西绥世子,面红耳赤。
听说这回来向公主求婚的,除了他之外,还有许多勋贵子弟,他们带来了稀世奇珍,东海明珠,北冥琅玕,能让人挑花眼,萧弋舟随父侯入都城,是为了给陛下贺寿,西绥人老实,所有稀罕之物统统呈作寿礼了,他身边拿不出可与他们媲美的物件。
不知听了谁的馊主意,他要将素帕回赠,如她应允,这条素帕便作为他们之间的定情信物,比美玉珠链还要意义非凡。
为了让这条平凡的帕子送得体面,他向平昌最好的刺绣师傅求学,耐着性子磨,扎破了所有能扎破的指头,磕磕绊绊在上面绣了一幅牡丹图。
那个小公主,犹如一朵亭亭玉立的娇牡丹。
余事皆不足道,那天,他狼狈而仓皇,将帕子捡了回去,便匆匆跟随怒气三丈高的父亲离开了皇宫,连他自己都不懂,明明被拒绝得如此彻底,她说不过是看在他脸生得美的份儿上,与他开了个玩笑而已,他竟还是将被她踩在地上碾了又碾的刺绣绢子拾了回来。
她温柔的软嗓吐出来一个一个难听的字眼,在他耳中,犹如五雷轰顶,可父侯甚至等不及他想明白,掐着他的手就将他扯出了平昌,犹败军之将灰溜溜地逃离都城,回了兀勒。
他姑且把失败的初恋当作是一个教训,他身份尊贵,是西绥世子,又有战功傍身,女人是不可能缺的,他开始混迹烟花巷陌,三个月内,他买了四个姑娘到家里来。
她们出身都不好,萧侯听了之后气病了,连母亲开始用失望的眼神看他,虽没有指责,可比指责更重。萧弋舟沉默了几日,静思己过,发誓日后不再胡作非为了。
跟着他领兵去了北漠。
去之后三个月,传来北境大捷的消息。
去之后半年,传来世子重伤的消息。
东方先生飞鸽传信来,问是否召回世子,嬴夫人留了一行字:不必,且纵容他。
去之后八个月,中原内乱,民间义士不满暴政,揭竿而起,天下民众赢粮影从。
帐内大将分为两派,一派说西绥归附卞朝百年,西绥为卞朝护火之屏障,而卞朝亦为西绥立命之基石,主战,伐民,一派又说皇帝公主轻慢萧家,昏君无道横征暴敛,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不必为了一个昏庸无道的君主开罪于民,不落井下石便已经是仁至义尽,况北漠狼人虎视眈眈,撤兵而走,中原岂不更乱?
萧弋舟听从了后者。
不知道他走之后,又有多少人向公主求亲,在沅陵公主跟前碰了钉子?那些疯狂庞杂,多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难道没有一个肯为她发兵?她看重的男人,会否冲冠一怒为红颜?
那一夜之后,帐下之人都已明白一件事——萧家,要自己得天下。
北漠战事吃紧,狼人倾巢而出,欲将怪爪探入中原,趁乱谋夺私利,后来萧弋舟再也没空考虑中原烽烟,率军积极抵御外辱。
不曾想这一战打了一年多,萧弋舟兵力不足,难以为继,却凭着一股孤绝果勇之势,硬生生将北漠兵劈出了一条口子,打得外族人落荒而逃,而不幸的是,他自己亦身受重伤,数度垂危。
伤重之时,连着几宿的昏睡,模糊地梦到小公主来向他告别,哭得梨花含雨,眼泡肿得像两粒桃核,跪在地上对他哭诉,那时,萧弋舟没有得雪前耻的快感,只有无边无尽的钝痛,坚持了三年的孤傲与冷血,终归随着镜花一梦化作泡影。
他从梦中惊醒。
伤势没好,他强势命人打点行囊,率飞骑南下。
沿途听闻叛军已攻破都城,宫墙内起了一把大火,公主极有可能已葬身火海。
萧弋舟沿途惊闻当下便吐了血,萧煜劝他,花费这么大代价,去救一个或许早已不在的女人,算起来不像是西绥世子会做的事。
他没说话,没下令带人撤返,不眠不休数日入城。
甫入平昌,薛恺之便巴结了上来,说是有渠道,能买到新鲜的从宫中拉出来的奴隶,萧弋舟随他去了奴市。
在奴市,第一批货拉上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中了蹲在笼中老老实实、可怜如丧家之犬的小公主。
她不知道他那时的心情。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爱恨交织。
他对她从来就是爱恨交织,即便最初演武场外的青涩的甜蜜,里头也夹杂着对小公主娇蛮的一点说不清楚的排斥,又喜欢又排斥,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
为什么对她那么坏?因为她个性软糯,在他面前总是乖乖的,顺从,体贴,可回头就能一箭扎穿他的心,他不敢走得太近,待她太好,不过是怕被伤得太深,不过是怕往事重演,当他匍匐在她脚下时,换来她不屑一顾远远走开,他又再度豁干了心血了。
*
他梦到小公主掉下悬崖了,在黑黝黝的万丈深渊里,身影犹如一粒芥子,拼命地向他呼救,悬崖深涧里盘旋着她凄厉的喊叫声,萧弋舟往前去,一脚踩空,也纵身跃下了悬崖。
“沅陵!”
他恍惚地从梦中惊醒,茫然地坐起身,额头上沁出了慢慢一层汗,他伸手去摸,摸到一手湿,身上也都是汗,冬日冷风夹着钢针似的扎入人身体,随着拥被坐起,不过须臾身上早已冷透。
“世子!”
萧煜从门外提剑而入。
萧弋舟皱眉将四周环视着,陈设一切如旧,久困黑暗之中,一朝能看清万物,却没有丝毫惊喜之感,心头只觉痛涩而茫然,连恢复视力的短暂欣喜,也盖不住这股浓浓的失落之感。
“公主在哪?”
萧煜愣了个神儿,道:“世子,不是您——将公主扔出去的么,前夜里几个婢女都搭了把手的。”
“前夜?”
萧弋舟蹙眉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