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1 / 2)

林落焰老师的课本才刚刚翻过一页。

“……请坐,”林落焰笑了笑说,“怎么语速突然这么快,根本就没带感情嘛。”

段响剑笑而不语,甚至得意地转起了笔。

然后林落焰叹了口气。

“明明是一首令人动容的抒情诗,挥洒自如,饱含深情,这位同学朗诵起来,却像敲着木鱼念经……为什么?因为这组诗对他来说,只是一篇需要背诵的课文。”

李珍檬仿佛听见“叮——”的一声,是名叫“主题”的电灯泡亮起的声音。

林落焰继续说道:“现在的教材就是这样,让一群十几岁的小毛孩体会什么怀才不遇,感悟什么及时行乐……中间隔了几十岁,又隔了几千年,怎么可能读得懂?李太白写诗,可不是为了千年后被做成考点,背了就完事的——他要是知道了,这才是要仰天大笑出门去。”

紧挨着“主题”旁边,“立意”的灯泡也亮了,更大,更耀眼。

太卑鄙了……这个人,李珍檬想。

竟然拿自己的师弟祭天。

林落焰又翻了翻手里的课本:“这首诗难吗?不难,都是常见词汇,也没有什么冷僻生词,实在不懂的,看看课本注释也能明白——考点也就那么几句,都看得懂,就不浪费时间在课上讲了,大家回家做练习的时候自己看吧。”

……这番话看起来很有道理,讲得也很漂亮,十分冠冕堂皇——然而他说这些的根本用意还是在于:“不讲了”。

巧妙地避开了自己没准备的内容,还十分理直气壮。

李珍檬心情复杂地皱了眉头,“啧”。

“今天咱们就讲点藏在课文里面的东西——不然,你们光是知道这首诗写的是他的忧愁,却不知他的忧愁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止,就算背熟了考点,又有什么用?”林落焰说,“语文教育是为了培养你们的美学思维,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美丽的文字,它们因何而美丽——而不是背熟美丽的文字,从课本上抄到试卷上。”

“就像光是照本宣科地划重点,那要老师有什么用?上课直接放段教学视频,发一套划完重点的教材就得了。”口气嚣张的补充。

李珍檬听到教室后面传来几声低低的议论。

说完,林落焰合了课本,往讲台上一搁。

“这首诗从酒开始,又以酒作结,那我来问问——你们在月下喝过酒吗?”

当然没有,这个问题提问的对象,全是未成年人。

更何况教室后面还坐着一排老师。

“这首诗在纸面上,全篇只写了一个‘酒’字,你们却连酒是什么都没有感受过,又怎么去理解‘诗人的愁闷孤傲,旷达乐观’?”林落焰说。

“那……总不能让我们喝完再学吧?”有同学没忍住说了一句。

林落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要懂李白在这首诗里的情感和心绪,首先得知道,他喝的是什么酒。”

然后他就开始讲了,不给其他人议论的机会。

林落焰说,季节不同,心绪不同,眼前景不同,身边人不同……杯中酒的滋味,都是不同的。

春天的落英,夏季的雨水,秋夜的霜花,冬日的小炉……还有晌午小酌后酣甜的睡意,雨夜灯火下闲雅的长谈……这些时候摆在手边的酒,既是同一杯,又不是同一杯;即使不是同一杯,说不定还是同一杯。

说到这些的时候,林落焰微眯了眼,恍惚有些醉意。

他说,在山中饮酒时,会有猿猴从树上跳下,用自己采来的山果与人交换杯中之物——猴子和人喝下的是同一壶酒,但猴子感受的和人感受的,又怎么可能是同一种心绪?

“你们对着考点背古诗,就像猴子拿果子换酒喝,只知道是好东西,却说不出好在哪里,”林落焰说,“哦,就像段响剑刚才囫囵读了一气,他能懂什么?他也不比猴子聪明。”

“啪嗒”,教室后排的角落,有人的笔掉了。

然后林落焰继续讲下去,讲旧日那些关于酒的神灵和信仰,各地酿酒时的风土和人情,还讲一些不知道发生在哪朝哪代哪处宝地,但听起来跟真的一样的市井传闻。他讲得煞有其事,好像就是他亲眼看见,亲耳听闻——好像他也在现场,跟着他口中的“古人”一起,在舞乐声中双手合十,祈福祝祷,然后分一杯新酿的甘洌的米酒,祛除身上的晦气。

他说李白的这首诗,虚虚实实。月下花影,醉里狂歌,都是幻而美的意象;这之后还提到的天地、圣贤、大道、自然……高深玄妙,看不见摸不着。

整首诗里只有一件实物——“花间一壶酒”。

林落焰说,诗仙一人坐在月下花丛里,吵吵闹闹,又唱又笑……他心怀大千世界,在诗里俯仰天地,面前却只有一轮冷月,一壶冷酒——这不是狂放不羁,这是凄楚寂寞。

林落焰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自己便在诗中,月下,花前。是他向酒寻乐,自得其乐,借酒浇愁,却无从解愁。他又从这些游离在文字之外的情景说回到课本,仿佛有一幅轻飘飘软绵绵的薄纱,盖在愁苦之上,隐去了那些沟壑纵横,只留下一个朦胧又浅矮的轮廓——“表达了诗人孤傲悲愤的寂寞情绪,也表现了诗人不愿同流合污的高洁志向”。

教室里非常安静,连呼吸声都十分克制。仿佛稍微做出一点声响,就会吹散刚刚笼罩在眼前的幻象。

“课本上的分析都是对的,但如果只背熟了这些简单的分析……未免辜负了千年前的那壶好酒。”林落焰说。

说着他又笑,然后抬眼一望:“不过你们现在也还理解不了,我说这些,只图个雁过留痕。”

“……那到你的年纪,就能理解了?”有人出声提了一句。

林落焰一皱眉,又笑了笑。

“我也不懂,”他说,“何况那时候的酒比较好喝,和现在的酒不一样……自动贩卖机里的听装啤酒,怎么能搞得懂月下白瓷盅里的桂花酿在想什么?”

“那时候的月亮也比现在明净得多,”林落焰又说,“所以李白写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点都不夸张。天空干净的时候,月光澄澈清透的,就像枝头的积雪,叶上的落霜……哪像现在的月亮,跟一块掉在地上蹭了灰的煎饼似的。”

他说着朝窗外望去——好像那里有月光,有花影,有冰冷而清冽的桂花酿。

还有一只小猴子,捧着满把的山果,“吱吱喳喳”地要和他换酒喝。

李珍檬突然想起李白的另一句诗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可是现在的月亮,不也是能让人思念故乡?”一片安静的教室里,有女生小声说道。

下课铃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