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傍晚时候,他们约莫是闹得累了,各个叫起饿来,吵闹不休,施婳安静地坐在旁边,手中的棍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蚂蚁窝,众人赶了一天的路,身上累得慌,各自分吃了干粮之后,又取了铺盖,把小孩们都哄着睡下了。
夜里上了露,到处都湿润润的,施婳靠在树下,把自己的包裹拆开,便是一张完整的粗棉布毯子,用来垫着睡正好,她在树下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把棉布铺好,才刚躺上去,腿伸直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什。
施婳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只见那物什动了一下,然后爬起来,借着银色的月光,她这才认出来,正是下午被按着打的谢狗儿。
他看了施婳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绕到树后面去了,紧接着,施婳听见了草叶伏倒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小孩儿的态度实在不好,施婳心中便生出了捉弄之心,她压低声音道:“喂,你躺在草上睡觉,不怕蛇么?”
然后那边安静了,下一刻,草叶声音再次哗啦响起,那小孩儿站起来了,背紧贴着树干站着,颇有些无措的样子,施婳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如此吓唬他。
这小孩儿连个铺盖都没有,夜里这么凉,还要睡在地上,显然是没有大人管的,这么一想,施婳心中就觉得过意不去,就在这时,一点模糊的抽泣声传来,小孩儿好像是哭了。
施婳连忙爬起来,转过去,只见那小孩正半趴在地上,紧紧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哭泣声。
施婳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背,轻声道:“你别哭啊。”
那小孩儿停顿了一会,身子仍旧轻微颤抖着,施婳有点急了,她实在是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人给吓哭了,从没有哄过孩子的经验,这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安慰道:“这里没蛇,你别怕。”
过了片刻,小孩压低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我……我肚子……疼……”
施婳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便问道:“你下午吃的那个,是鱼么?”
好一会,小孩才点点头,一时间,施婳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显然是小孩抓了一条鱼,然后未免它落入别人手中,直接把鱼生吞了下去,或许当真是时间久远了,她此刻听到这个回答,竟会觉得难受。
但是在上辈子那会,别说是生吞活鱼了,便是吃观音土,吃糠皮和豆萁,甚至青苔,都是常事,那还算有的吃了,没得吃的时候,真是见着个会动弹的东西都想着直接塞进腹中,便是施婳自己,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勉强拣了一条小命。
施婳想了想,把自己的粗棉布毯子叠起来,盖在小孩的背上,又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等我一会。”
她说着,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从前在路上乱吃了东西,总会腹痛不止,不过痛得多了,也有了些经验,此刻便能派上用场,施婳顺着小草塘走了一圈,便找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顺手摘了几片叶子,回到树下。
只见那小孩半靠在树旁,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上,原本披在他身上的粗棉布毯子被叠好放在脚旁,施婳走过去,他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月光透过树枝缝隙洒落下来,显得极其透亮。
施婳把那几片叶子揉得细软了,成了小丸子的形状,递过去道:“你把这个吃了。”
小孩迟疑地接过那丸子,仔细地看着,施婳解释道:“吃了这个,肚子就不痛了。”
他不太相信似的看了施婳一眼,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干巴巴地道:“苦的……”
施婳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直接吞下去就行了,我从前吃坏了肚子,也是吃这个好的。”
小孩听了,这才犹犹豫豫地把那小丸子扔进嘴里,然后狠心闭眼,咬着牙关囫囵咽了下去,刺鼻的药草气息顺着鼻腔弥漫开来,令人十分不适。
小孩可怜巴巴地道:“好苦!”
施婳想了想,低声道:“你等等。”
她顺手把那粗棉布毯子拿起来,抖开又再次披在小孩身上,这才离开,小孩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草坡下,这才收回来,又蹭了蹭那不算柔软的粗棉布面,把脸埋在膝盖上。
施婳回去的时候,小孩已经半靠着树干快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颇是好笑,她走近几步,那小孩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惊醒过来,即便是在黑夜中,施婳也能感觉到他警惕的目光。
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待认出来施婳,小孩才松了一口气,施婳在他旁边蹲下,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道:“你吃。”
小孩迟疑地抬起手来,只见手心躺着一根草茎似的东西,颜色雪白,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半透明,施婳往嘴里塞了一根叼着,催促道:“你吃啊。”
小孩咬了一口,脆生生,甜丝丝的,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施婳笑着答道:“是茅根,这个好吃呢。”
小孩嚼吧着,神情尤其认真,仿佛吃东西是一件什么神圣的事情一般,也不知究竟饿了多久,他两颊微瘦,便显得眼睛尤其大,施婳叼着草根,一边随口问道:“你叫谢狗儿么?”
小孩顿了顿,没说话,又咬了一口茅根,极力地品味着那难得的甜味,就在施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这才道:“不是,我叫谢翎。”
“谢翎?”施婳觉得这名字耳熟的很,倒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小孩以为她不知道,便认真念道:“有鸟有鸟,从西北来,丹脑火缀,白翎雪开,就是这个翎了。”
然而施婳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她微微皱起眉来,翻来覆去地读着这个名字,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谢翎?扳倒太子的那位,可不就是叫谢翎么?
……婳儿,你别怪孤,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谢翎,若不是他,孤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施婳的手指都哆嗦了一下,脊背仿佛被刺球儿滚过一般,顿时一个激灵,浑身如同一时间坠入了火浆之中,那令人恐惧至极的高温眨眼便将她吞没了,皮肤上都泛起灼热的疼痛,就仿佛那一场大火的余热仍旧残留在她身上,从未散去一般。
施婳忽然想起从前听太子闲暇说起的旧事来。
那还是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常来她的院子听琴,说些闲话,施婳隐约还记得一些。
婳儿,孤今日碰着一个人才,叫谢翎,可惜入了老三的麾下,不能为孤所用,送去的字画都被退回来了,当真是可惜了。
太子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道,婳儿,说起来这人还与你是同乡呢。
彼时她听了,也只觉得不关己事,只是一个同乡罢了,她的老家邱县,百姓乡民不知几何,还有数千个同乡呢,施婳看似认真地拨弄着琴弦,实则漫不经心。
到后来,这个谢翎的名声却越来越大,在太子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提起,太子的神色也愈发不悦,甚至阴沉。
到最后,说到气处,他一把摔了上好的白玉杯子,香气醇厚的酒液溅落一地,阴鸷地道,谢翎屡次挑战孤的底线,此人不除,实在难消孤心头之恨,日后恐成大患。
婳儿,孤要他死!
再后来,谢翎没死成,太子却成了废太子,老皇帝一朝驾崩,一卷圣旨把皇位传给了三皇子,倒是废太子死了。
最后,便是那一场记忆犹新的大火。
眼前有什么东西晃过,施婳猛地回过神来,正见着一只小小的手在自己面前招了招,她语气僵硬地道:“你做什么?”
谢翎收回手,又开始捧着茅根吧唧吧唧地啃,一边问道:“你怎么在发呆?”
施婳的心情颇有些难以言喻,她看着谢翎,瘦骨伶仃的,脑袋大,身子小,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谁能想到,这位日后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尽享一身呢?